在浴室有限的空间里,氤氲的热气将药草的苦涩挥发到极致,漫漫如云雾。
承影正在这药泉中阖目打坐,细细调理内息,洗涤掉满身血腥气和杀生意的他宛若仙境中置于莲花台上的观音,因水雾缭绕而朦胧的面容更添一丝神性。
凝结的水珠顺着他额前的碎发细密地滴下,坠到沾染了血色的泉中,荡起小小的几层涟漪。
湿透的轻薄里衣已近乎透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和蜿蜒如巨虫的条条疤痕。
身后传来细碎又熟悉的脚步声,承影将体内最后一口浊气吐了出去,然后慢慢睁开眼晴。
是司檀。
他手上端着木盘,其上放着一壶药酒,外用的创药和纱布,还有换洗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踱步过来。
承影接过司檀递来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酒的辛辣混杂着药的苦,尽数落入肚中,烧的他全身都暖了起来。
他挺了挺身,将聊胜于无的薄衫褪入水中,露出肩上的血窟。
司檀将衣衫往上拢起,蹲下身子,拿了干爽的毛巾帮他把伤口处的水沾去。
自上次挑明了他将祁雪的存在泄露给师父以后,承影便没再和司檀讲过话,偶尔在殿中碰了面也是匆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
其实承影不怪他,他的为难处境没人比他更清楚,但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檀。
司檀眼眉低顺,下手轻柔,这样服侍承影疗伤的活儿他已熟捻得很。
他知道承影行事谨慎,踪迹难寻,师父此次布置给他的任务并不算困难,若只是为了这件事,不会把自己伤成这样。
而现在能让承影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之人只有一位,那便是祁雪。
司檀将沾污的毛巾放回盘中,又拿了金疮药粉,往前探了探身子以便为承影上药,没留意轻纱的衣角已浸在水中,随着水流轻微荡漾。
承影将那衣角捞起,放回石板之上,迎合着司檀的动作,侧了侧身。
司檀感受到了他的温柔,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放松下来,略显兴奋地打着手语,像往常千千万万次关心他在外发生的情况一般。
“祁小姐还好吗?”
话音甫落,承影便像被触碰到最敏感的神经了一般,猛然弹开身子。
司檀手中的药粉倒了一半,倾洒在药泉中,霎时间溶在流水里,浮起一连串气泡。
两人皆因承影这近乎本能的防备弄得有些尴尬,寂静的空气中水声尤为明显。
承影先打破这僵局,清咳了两声,接过司檀悬在半空的手中的药瓶。
“我自己可以,你先下去吧。”
司檀眼眶被蒸腾的水汽熏得湿漉漉的,连头也没抬,慌里慌张地起身,抱起一旁承影褪下的叠放整齐的脏污外衣,脚步凌乱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木地板上长长的一条被衣角洇湿的水痕,像是只能缩在壳中的蜗牛逃走的踪迹。
空室内的声响哪怕微小也反射到石壁上被无限放大,伴着规律的滴答声,承影熟练地往身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绷带,望着地上那木盘两侧,因被摩挲久了而格外光洁的两道印记出神了半晌,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已到仲冬时节,虽不至于滴水成冰,但井水也已到了寒彻骨的程度。
司檀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将刚拿出来的衣物扔进浣衣桶里,又提了一桶井水刚准备往里倒,突然晃过神来,竟忘了先掏掏衣服里有没有怕湿的东西。
可就是这么一掏,掏出了两页折纸和一枚玉玦,那玉玦他认识,往衣袖上擦了擦揣进怀里,准备一会放回承影房中,可是那两页纸,司檀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好奇打开瞧了瞧。
屋外的灯光昏暗,司檀眯着眼看了半天,一张是晋国的文字,可惜他曾经做花奴之时没人教他,另一页是南越国文字,因为承影从小都会把自己学到的知识与他分享,所以他识得,但这页纸上语序杂乱无章,无法拼凑出完整确切的信息,但明晃晃的一个“祁”字却足以惊起他全部注意。
司檀是黎瑾自那年晋国与南越国大战以后,从皇宫废墟里挖出来的唯一一个还喘气的哑奴,虽然他当时年纪还小,但是跟了黎瑾这么久,对他筹谋多年的计划和野心也有所了解,他能让承影找的人,必然是要杀的人。
而承影这次分明查到了些什么,却闭口不提,定然是为了维护这查到的人。
故而表面光正贤良的祁家,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司檀霎时间寒毛竖立,只想先帮着承影将此事瞒下去,哆嗦着手将纸页原样折好,欲往怀中一同揣去。
“你在干什么?”
本就被自己的一番推断吓得毛骨悚然的司檀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浑身一抖,两页纸从手中飘落到地上。
回头一看竟是黎瑾。
司檀赶紧拜伏到地上,还不忘用宽大的衣袖盖住纸页,然后垂首打着手语,说自己正在清洗衣物。
头顶上传来如火燎一般炙热的目光。
“给我。”
司檀一愣,身体的颤抖已暴露了一切,可他还是坚持摇了摇头。
没一秒转圜的余地,黎瑾抬腿将他一脚踹开,司檀胸口受力,滚出去几里远后,一口污血吐到地上。
黎瑾捡起地上的纸页,甩甩手抖落其上的灰尘,喃喃道。
“一个两个,翅膀都硬了。我平生最恨的是什么,你们都忘了吗?”
两张书页在他手中如蝴蝶翅膀一般展开,黎瑾左右对照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直至读完最后一个字,眉间骤然平整,发出近乎痴狂的邪笑来。
晋国文字的正确语序配上南越国对于“祁”字的精准翻译,让黎瑾一下子明白了一切。
“不枉我找了你这么久,原来你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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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雪吹响玉哨的第二天深夜,桐狄服侍她换了寝衣,以温热的水漱口洁面以后,正准备入睡,听见门外传来声响,桐狄一个激灵,趴到门口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姐姐,夫人说今夜格外寒凉,特命奴婢在小姐睡觉之前给她送碗红糖鸡蛋酒酿,吃下以后再睡,劳烦姐姐帮忙开开门。”
这声音听着甜美清脆,一口一个姐姐,叫的人心生宠溺。
“怎么好像之前从未在府上见过你?”
回答者的声音桐狄听着耳熟,是常年在祁青山房中服侍的侍女,这几日被派来看守祁雪,掌管着房门的钥匙。
“我是前几天新来的,被分到夫人房中干些杂活,姐姐没见过我也是正常。”
似是看出那侍女的犹豫,那人没给她再追问的机会。
“好姐姐你行行好,快放我进去吧,天儿这么冷,再在外面待会,这酒酿就该凉了。这是我第一次能在小姐面前露面,若是因送晚了东西,惹得小姐不高兴,祁夫人怕是要怪罪我了。”
“这……那好吧。”
只听得看守的侍女终于妥协,两人脚步声渐近,桐狄赶紧闪回内室,与祁雪站在一处,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小姐,夫人命奴婢来给小姐送酒酿来暖暖身子。”
来人提着食盒走进内室,低眉顺眼地瞧了祁雪一眼,冲她眨眨眼睛。
虽然输了双髻发型,穿着粗布麻衣,俨然一副丫鬟的打扮,但祁雪还是一眼认出这便是玉清泠,会意道。
“我现在还不想吃,你放那儿吧。”
“可是夫人特意叮嘱过,要奴婢看着小姐吃下以后再睡。”
桐狄一看两人眉来眼去的,便知其中端倪,附和着演戏。
“大胆,小姐想何时吃便何时吃,你个小奴婢还管得了?”
玉清泠小嘴一扁,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模样。
“可是……奴婢……”
祁雪摆摆手,装作打圆场的模样。
“罢了,别为难她了,那你就在这侍奉着,等我一会吃完再回去复命吧。”
“是!”
玉清泠闻言退出内室,将食盒摆在外屋的桌上,规矩地站在看守侍女身边等待着。
“桐狄,我不知怎的有点头疼,你来帮我按会。”
说着斜卧到软榻上,撑着脑袋阖上双目假意小寐。
桐狄应声,赶紧转到她身后去扶着她脑袋,轻轻揉着太阳穴。
等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却见祁雪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看守侍女实在没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
玉清泠看在眼里,凑近了小声说道。
“姐姐莫不如先把钥匙给我,待到小姐吃完,我再锁好门给姐姐送回去。”
那侍女原本想拒绝的,奈何这屋里的暖香熏得她实在是太过困倦,撑不住打架的眼皮,从一串钥匙里挑出来了一把,放在她手心。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睛,放心不下地叮嘱了一句。
“小姐一吃完,你就要马上把门锁好,再把钥匙给我送回来,要是出了一点点差池,你我都免不了被老爷责罚一顿。”
玉清泠一一乖巧地应下,见她离去的身影渐远,才一把将房门反锁住,朝内室里跑去。
回去时只见祁雪已从软榻上坐好,一见她过来就赶紧起身迎接,这可是她目前全部的希望。
玉清泠手上的钥匙被她,进一个小小的铁质机关里,没一会儿便蹦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钥匙,被塞进祁雪的手里,像是见面礼一般。
祁雪紧紧攥在手中,心中感激已从眼中溢出来。
她就知道玉家就爱收藏谢稀奇古怪的东西,面对她此事的状况一定有办法。
“祁小姐此次相唤所为何事?”
玉清泠的声音恢复正常,不复刚才的甜腻。
祁雪怕多生变故,于是只挑言简意赅的说。
“如今我与承影分开两地,我一是无法联络的上他,二是连他住在那里都不知道。如今我孤立无援,实在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想着吹响玉哨,请求你来帮帮我。”
玉家消息灵通,处处都是他们的眼线,一定可以寻到承影的踪迹。
“所以祁小姐是想让我找到承影少侠,然后把他带过来?”
祁雪摇摇头。
“不必来找我了,只要提前告诉他警惕太子殿下即可,让他多张几个心眼,别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四处横行霸道。”
提起他时,祁雪满眼满脸都是柔情蜜意。
“祁小姐这次分得清太子殿下和承影少侠了?”
祁雪摇摇头。
“我一向分得清,不过不愿承认罢了。”
玉清泠轻叹口气,郑重其事地收回了桐狄接过来的玉哨,此事这样便算是应下了,
此地她也不敢多留,明确任务以后,一个闪身,隐于茫茫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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