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狗

刀风比话快,还没等来人拦住,承影的匕首已经划开那老先生面上的敷布,露出一双浑浊如破旧玻璃球的眼睛,失神又空洞地看向飘渺的远方。

一时间,承影也有些意外他竟真是个盲人。

“七舅爷,你没事吧!”

熹微的晨光里跑来一个女孩儿,一身水蓝色袄裙随着她的跑动而如水纹般波动,一头柔顺青丝没有过多点缀,只一支玉钗挽了个髻,钗头上是晶莹剔透的一只玉兰花。

女孩敏捷地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黑带,为老人重新系上。

承影见人过目不忘,只一眼便认出是之前从人贩子手里救回一命的玉清泠。

“是你?”

玉清泠睨他一眼,带了些埋怨。

老先生脸上仍是挂着笑,粗糙如古树枝干一般的手掌准确地抚向女孩倾泻在肩的秀发。

“泠丫头,这次你让我们帮的忙,可有点费命啊。”

这老先生卜卦如伸,得到玉清泠的传信以后。便算到此刻此地能遇到她想见的人,于是便早早地守在了此处。

承影眉头一皱,眼神落在那老头重新挂在腰间的玉牌上,瞬间明白了这位也是玉家的长辈。

玉家世代隐于市井,除了对玉石一类颇有研究,其获取消息的能力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他们家族之间有事相求时会通过他们独有的情报方式来联络,平日里来往并不密切。

“你找我?”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承影仍是一如既往地冷冽。

玉清泠俯身去帮前辈捡起掉落的龟甲等物,刻意不答话,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怎奈承影压根不吃这一套,见她不言,转身就走。

玉清泠见他软硬不吃,只得起身追上去。

“是祁小姐让我来找你的。”

听到事关祁雪,承影耳尖一动,顿时停了脚步。

玉清泠其实是有些怕承影的,哪怕他曾救过自己一命。他手上杀业太重,她能闻见萦绕在他身上冲刷不去的血腥味,所以只想速战速决。

“祁小姐托我转告少侠,要小心太子殿下,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不要再像从前那般肆意行事。”

承影眼睛微眯,盯着玉清泠的脸,似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她为何不自己来和我说?”

玉清泠叹口气。

“她又不知你住在何处,或者说她对你不知根不知底的,上哪找你去。”

承影这才意识到,自己与祁雪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仔细算来,相识竟还不过一年时间,两人就如此信任地甘愿把自己交给彼此了。

初识她时,承影不屑于与她讲自己的经历,待到发现自己爱上她时,却又不敢对她讲自己肮脏的过往。哪怕这样,这傻姑娘竟还一心想要护着他。

“那我去找她便是了。”

他不想再瞒了,不论祁雪接受也好,嫌恶也罢,他想马上就见到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不再有任何隐瞒。管他什么太子的婚约,管他什么师命师恩的回报,他统统都不想在乎了,他只想要和她好好地在一处。

“哎,你别去!”

玉清泠螳臂当车一般拦住承影。

承影眉尖微挑,静待她的解释。

“你见不到她的,因为她被禁足了。”

承影冷哼一声。

“又?那我更垓去了。”

他都能把她从戒备森严的东宫里救出来,一个祁府算得了什么,又不是没闯进去过。

“不,不行。”

玉清泠展开的双臂又往两边伸了伸,眼神坚定地望着承影。

在答应帮祁雪找承影的忙以后,她便动用了玉家的情报网开始查承影这个人,竟被她发现承影原是皇室遗落在外的皇子,而收养他的人却是晋国的余孽,想都不用想,他身上背负的命运不可想象地沉重。

玉家向来是不问政事,对待一切势力保持中立的,甘愿做事不关己的局外人,这次也是一样。

但玉清泠打心底里喜欢祁雪这个姑娘,原本还以为她能成为拯救承影杀戮人生的一颗良药,但此刻她却动了私心不愿让祁雪淌这趟浑水,只想着赶紧将话送到,两人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罢了,于是故意将话说的重了些,想让承影死心。

“她说不想见你,让你就此忘了她。”

承影愣在原地了两秒,旋即笃定地摇头。

“这不是她会说出来的话……我知道了,她定是在气我不告而别。”

“是真的!你别去找她!”

眼见着靠言语劝不住,玉清泠伸手去拉他衣袖,可被他一拂手带出的内劲甩在一旁,摔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除了愣愣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外,再无他法。

承影走得风风火火,不消几时便轻车熟路地潜入了祁府的后院,可看着祁雪寝房紧闭的门窗,却产生了近而情怯的感觉。

万一,她是真的不想见自己怎么办。

就这样,承影静静藏在暗处,不知不觉从天亮等到了天黑,期间除了到了饭时有侍女来房中送餐以外,其他时间都静谧得有些寂寥。

快到腊冬时节了,天黑得格外快,太阳沉下山去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没了日光,零星的几盏灯笼并不影响黑夜对承影的掩护。

暗色似乎成了他的保护色,让他有勇气朝祁雪再靠近一点。

他凑近到之前曾从那里翻进屋内的那扇寝房里的窗子,透过窗纸映出里面澄黄的烛光,承影抬手,虚虚地覆在窗纸上,似乎能感到里面的暖意,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祁雪的声音。

晃眼间,身后天际突然炸开一颗烟花,发出爆裂的巨响,将天地照亮一瞬。

平白无故地,京城中怎的还燃起烟花了?

承影正纳罕着,夜空中又接连炸开几个。

“小姐,这里的视野好,咱们来这儿看。”

屋内的人声被炸裂声盖住,下一秒,承影所站的这个窗子被里面的人骤然推开。

一朵巨大的烟花恰逢其时地绽放,将两人面面相觑的脸照的亮如白昼。

支开窗子的桐狄看见屋外赫然站着一个人,被吓了一跳,惊叫声掩藏在外面的声响里,定睛一看原是承影,极有眼力见地后撤了几步,给足了两人私有的空间。

祁雪灿若星辰的眼里,一瞬间闪过惊惧、欢喜,最后是平静的冷淡。

“你怎么来了。”

“是玉……咳咳……”

承影在外面吹了一天寒风,此时见到祁雪原本很是欢喜,可见她漠然的神情又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正欲开口说话,嘴里被猝不及防灌了一口冷风,霎时间咳得说不出话来。

祁雪看着心焦,但嘴上仍是刻薄道。

“先进来吧,别被人看见了又惹一堆麻烦。”

承影闻言捂住嘴,撑着窗沿一个翻身进了屋。

剧烈的咳嗽扯动了肩上未痊愈的伤口,承影只得一手捂嘴,一手压住肩膀,以免伤口迸裂。

冻僵的鼻尖微微发红,屋里的热气挂到冷透的睫毛上,凝成一层冷霜。

见他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祁雪心疼又不敢表现出来,没好气地去探了下他向来温暖的手掌,意料之内的冷如冰窖,心里明镜一般知晓他在府上藏了不短的时间。

“玉姑娘没告诉你,我不想见你吗?”

承影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垂着头讨好似的去扯她的手。

祁雪哪里能忍心见得他如此模样,只能别过脸去,狠心甩开他手。

这一下用了不小的力气,扯到了承影的伤口,痛得他长嘶一声。

怀里滚落两瓶他晨时刚买的创药,咕噜噜在地板上打着旋儿。

祁雪眼尖,一眼看到药瓶上贴的标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金疮药。

“一整日都没换药?”

承影默然地点头,大手仍不死心地朝她这边够。

祁雪默不作声地躲开。

“秦大哥也被关禁闭了,没法过来帮你换药,今日你只能靠自己了,我去帮你打热水来。”

这等杂活哪里需要祁雪亲自去做,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开这里罢了。

承影见她别扭的神态,并不勉强她,只是极为听话地开始脱下上衣,为自己换药,包扎。

待祁雪低着头端着水进来时,承影已经换好药了,身上缠绕得严实的纱布也干干净净,他乖巧地坐在硬榻边边,眼神一刻不离祁雪,似是在等她来夸夸自己。

祁雪有意不去看他,假意很忙似的将搭在盆边的毛巾浸湿、拧干,然后递给承影。

只这么一会儿,承影身子便暖和回来了,他攥了攥拳头,确定自己的手掌温热以后,往前一捞,将站得不远不近的祁雪拽到怀里,毛茸茸的脑袋笨拙地蹭向她细腻的脖颈。

“别生气了,好不好。”

喑哑的声音贴着他肌肤,低沉地传上来。

祁雪压住胸口蔓延开来的酸涩,生硬地推开他。

“我没生气。”

承影捂着伤口倒吸了口凉气,祁雪霎时不敢再用劲,只能任由他又软绵绵地靠了过来。

窗外不知何时停下的烟花声又重新开始在夜空里上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得祁雪一个激灵。

承影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似是梦呓般喃喃道。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城里层出不穷地放花。”

桐狄叩了叩门,端了碗姜汤走了进来,祁雪寻到理由,赶紧从他身上跳下,坐到一旁的软椅上。

“今日是天狗坠日。”

承影不动声色地将衣服迅速穿好,接过桐狄递来的瓷碗,啜了一口,浓郁的辛辣在体内翻涌着热气,驱散了一天的寒意。

“天狗坠?”

“传说很久以前的这天,是夜三鼓,有大声如发火炮,震动可畏,鸡犬皆鸣,或云天狗坠故也。后来市井里的人们为了纪念这一天,都会放好多好多的花火,为的就是模仿传说中的盛状。”

承影一仰头,将碗中姜汤尽数喝光。

“在府中闷着容易闷出心病来,今日街上定然热闹非凡,我们出去看看吧。”

祁雪固执地摇摇头,身子往软椅中又缩了缩。

桐狄接过承影手中的空碗,顺便贴近了祁雪耳边提醒了句。

“小姐,和承影少侠出去散散心,然后把话说清楚,也算是有一个了结。”

祁雪又何尝不明白呢,只要他承影想来,区区祁府哪里拦得住他。

划下句点的笔必须由她来执,只有她亲口说出要和他彻底分开,承影才有死心的可能。

对于他的爱,祁雪从未小瞧过。

承影看见自己曾送给她的白狐裘被挂在高处,看起来没怎么穿过的样子,于是起身将其取下,披在祁雪身上。

“走吧,一起去街上转转。”

祁雪转头看向桐狄,桐狄眨眨眼睛,灭了几盏灯火,示意她若是有人来问起,她会以小姐睡下了搪塞过去,让她放心离开。

祁雪手指攥着狐裘柔软的绒毛,纠结了半晌,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

两人翻窗出去,承影接住她的动作有力又稳妥,哪里还像刚刚一动就会扯痛伤口的模样。

但哪怕知道他是故作夸张的演给自己看,一千次一万次她也甘愿就这样被骗。

今夜的街市果然热闹,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自出了府门,承影紧紧牵着她的手就没放过,像是生怕拥挤的人潮将他们俩挤散一般。

虽然人潮密集,但祁雪还是忧心会有人认出他们来,所以先去面具铺子上随便买了两副,给自己和承影带上。

一路上孩童要比大人多得多,有嘴里塞着糖果的,还有手中拿着玩具的,怎么看来都好像是给小孩过的节日。

可承影却表现的很开心,一路上甜点糖水买了一大堆,给祁雪挨个尝过一遍以后就乖乖在手里提着。

他不曾知道童年还可以过得如此无忧,但此刻却只愿让祁雪今后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两人穿过一个吐火的杂技表演,几排卖烟花的小摊列了一排。

承影随便挑了一家,买了几支烟花棒,找了块人少的空地,往祁雪手里塞了一支,用火折子点燃着烟花棒,夺目绚烂的花火瞬间如碎星一般在手中迸裂开来。

面具之下,祁雪的双眸被花火和星辰装满,一路上郁郁寡欢的她此刻仿佛终于放下心事,由衷地感到开心。

看着祁雪洋溢着幸福的小动作,承影只觉自己好像突然间有了坦白的勇气。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平静地说道。

“泱泱,其实我是当今皇帝的遗弃子,太子梁宥然的同胞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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