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本就焦灼的空气凝结了几秒,祁青山一个箭步上前,将桌上的锦帛拽过,胡乱折了两下塞进手中,背到身后去了。
“你年纪尚小,不必知道。”
祁雪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去抢祁青山手中的锦帛。
“父亲!你都急不可耐地要把我嫁出去了,还说女儿年纪尚小?”
祁青山躲闪不及,手中锦帛被祁雪抓出来一个角,狠狠攥在手里,和他较劲似的拉扯着。
听到喊声的家仆此时急匆匆涌过来,伏在门口等候发号施令。
“去请太子殿下来!就说老夫与他有要事相商。”
祁青山强压着上涌的气血,看着下人应了一声以后连忙跑了出去,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连忙去扶身旁的桌案,手中锦帛被祁雪彻底抢走,抖着手展开,照着记忆里那块玉玦一点一点的核对细节。
没错,就是这个图案。
祁雪的心里慢慢浮现起一个不好的答案,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看向祁青山求证。
“父亲……”
眼见着祁青山依旧不言,祁夫人再也忍耐不住。
“够了!泱泱也该知道了,她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我答应过要给你们母女俩一个安稳的家,抛却过去,过新的生活。”
祁夫人轻拍着祁青山的后背,顺了许久,终是放缓了语气。
“青山,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祖。”
祁青山抬起头,与这个和他相伴了数十年,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妻子相视,仿佛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过往的光阴,许多被埋葬已久的前尘往事又浮现出来,他深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祁夫人见他不再执拗,转向祁雪道。
“这锦帛上的图案是晋国褚家的图腾,泱泱,你猜的没错,我们家原本不该是南越人,而是晋国的世族大家,褚家,而我的母家,是晋国有名的武将出身,秦家。当年两国交战大败以后,我们隐姓埋名在京城扎了根。泱泱你读过史书应当知道,晋国的皇族暴政已久,我与你父亲当年实属迫不得已。可如今,我们发现了当年的世子黎瑾可能还在世的蛛丝马迹,那人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如若让他知道我们的下落,必然会来赶尽杀绝,眼下皇宫是最大的保护伞,我们会和太子讲明一切,让他护你周全。”
祁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锦帛,只觉眼前的线条扭曲在一起,像是一张狞笑着的血盆大口。
“母亲……你说的蛛丝马迹,是指歃血蝶吗?”
祁夫人轻轻嗯了一声。
祁雪霎时间汗毛竖立。
所以,自己还傻乎乎地帮承影翻阅晋国的典籍,把自家的信息暴露给他,这无异于主动送羊入虎口!
父母亲口中的黎瑾,怕就是承影那个神秘兮兮的师父了。
自己竟蠢到这个地步,为了个男人,将全家置于凶险之地。
可是她不信,她不信承影会成为指向自己的一把剑。
她心中还抱有一丝期待和信赖,当承影查到师父要追杀的就是她祁家以后,不会背叛自己的,他一定会帮自己瞒下来。
可是自己刚刚才和他说了那么重的话,他现在定然恨极了自己。想起他从前狠厉绝情的模样,祁雪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那样的他。
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祁雪揪着胸口,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父亲,母亲,我……”
祁青山与祁夫人怎会不明白女儿此刻的心情。
“快回去收拾东西吧,等太子一会儿来了,就马上随他回皇宫。”
祁雪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知一个劲地摇头。
“放心,我会将你母亲也安顿好的。”
祁青山上前拍拍她的肩,手下的重量是一家之主的责任和担当。
“那你呢,父亲。”
祁青山笑了笑,唇上的须髯抖动了下。
“我也会没事的,快去吧。”
随了他的执拗性子,祁雪依旧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祁青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唤来两个侍女,扶着祁雪回了房间。
当祁雪满脸泪痕地被扶着回房的时候,把桐狄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偷跑出去被发现以后,挨了老爷狠狠一顿罚。
打发走了两个侍女以后,忙上前询问情况。
“桐狄,我刚刚和承影说了很伤人的话,逼他离开我,离开京城。他现在一定讨厌死我了。”
“小姐,长痛不如短痛,您与承影少侠此生是有缘无份了,您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他啊,承影少侠那么聪明,有朝一日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可是我回来以后才知道,他师父与我们家有很深的仇怨,恐怕等不到他明白过来的那一日,就已经和他师父联手来报复我们祁家了。”
桐狄听罢登时睁大了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样感到无所适从。
“那,那老爷怎么说。”
“父亲已给东宫递了信儿去,我们今晚就入宫,那里比祁府要安全。母亲也会被他送去别处,提前安顿下来。”
祁府上下皆惧怕祁青山,但又都以他为主心骨,桐狄也是如此,听闻他这般安排,立刻冷静下来,开始打包衣服细软,精简出来两个包裹,利落地打了个结。
“小姐,皇宫里守卫虽多,但毕竟不是咱们自己人,我们得去把秦大哥叫上。”
祁雪点点头,一同去耳房敲秦竹奕的门。
凭秦竹奕的本事,小小的一把锁哪里能拦得住他,只不过知道他为人老实忠厚,无需多加束缚,于是听到两人焦急地呼喊,登时翻窗出来了。
祁雪和他简要地说明了当下的处境,秦竹奕听得眉头紧锁,还是不相信承影少侠会做出伤害小姐的事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大哥,人心易变,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赤诚之心的,不管承影少侠如何选择,我们都得保护好小姐。”
秦竹奕抿着唇,也回屋迅速收拾了几件衣服,不出半刻就又从原路跳了出来,夺过桐狄手里的包裹,和自己的绑在一起,往肩上一背,示意她们可以出发了。
看着秦竹奕和桐狄镇定有序的模样,祁雪感觉自己的心也逐渐稳定下来。无论前路面对自己的是什么,有家人的支持和朋友的陪伴,一切都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待他们三人回到正殿时,梁宥然已到了,坐在客位正与祁青山和祁夫人气定神闲地饮茶,看样子已经知晓了一切。
见祁雪来了,祁夫人赶忙起身招手。
“泱泱,快过来。”
梁宥然也没摆架子,跟着起身,笑意盈盈地看着祁雪,跟着唤了一声,半带温存半带疑惑的。
“泱泱……”
祁雪乖乖走过去,被祁夫人携着手,不舍地摩挲着她手背,眼里却是带了些乞求意味地看着梁宥然。
“这是小女的乳名,只有亲近的人方可叫得,殿下是泱泱的夫君,如若不嫌,便也可这般称呼。”
这名字,除了父亲母亲,只有承影叫过。
祁雪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梁宥然笑得眉眼弯弯,瞥见祁雪有些尴尬的神情。
“平日里叫雪儿已叫的顺口了,再改口的时候怕是要叫夫人了。”
祁雪听得鸡皮疙瘩起了满胳膊,但一动也不敢动。
祁青山见太子都已起身,自己哪还敢坐得安稳,于是也走上前来,携了祁雪的手欲放到梁宥然手中,梁宥然也极其自然地接了过来。
“殿下说得是,小女今后,就承蒙殿下照顾了。”
这话一语双关,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祁雪想将手抽出来,怎奈他悄声攥得更紧了些。
“那是自然,还请祁大人放心。”
祁雪尬笑两声。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安排?”
梁宥然敛了笑意,祁雪也趁机将手缩了回来。
“我在府正门处停了一辆东宫的马车,一会儿找一个侍女扮上雪儿的模样随我上这辆马车,雪儿则去后院,有一辆看着极为朴素不起眼的马车已在等着了,它会送你去皇宫中母后的偏殿,我也已安排妥当,一是宫中防卫更加森严,二是不会有人猜到你藏身在皇后宫中。”
“殿下思虑周全,祁某敬佩,临近婚约,还让殿下如此费心,祁某真是……”
看着在朝堂上半生没弯过腰的父亲,此时竟为了自己肯低下头来,连感谢的话都说不顺当,一双手已拜揖下去,祁雪心里极不是滋味儿。
“哎,都是一家人,祁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
梁宥然抬手扶住祁青山小臂,制止他继续向下的动作。
“时候也不早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一位身量和祁雪相差不多的侍女披上她平日常穿的一剑锦袍,戴上帽子遮住面容,跟着太子从正门走了,远远看上去竟真无法分辨出真假。
待他们走后,祁雪一行到了后院,看见了梁宥然说的那辆朴素至极的马车,还有一辆祁府的马车,旁边站着祁夫人的陪嫁侍女,已不知何时收拾好了行李,站在马车旁等着了。
祁夫人又气又恼,祁青山只得温声哄着,事已至此,已没有转圜的余地,祁夫人只能听从丈夫安排,先去晋阳郡躲一阵子。
母女俩要坐上两辆马车之时,祁青山突然喝住了秦竹奕。
“阿奕,你跟着夫人这辆马车走,随她一同回晋阳。”
“为何!”
祁雪和秦竹奕异口同声。
桐狄在一旁,虽没出声,但也是满眼不解。
祁青山捋着胡子沉默了片刻,似是终于找到一个理由一般郑重其事道。
“皇宫里守卫森严,不缺阿奕一个,你母亲一路上长途跋涉,有他守着我会放心些。”
“府上那么多侍卫,怎么就非得要秦大哥……”
祁雪低着头,小声嘀咕道。
秦竹奕也是左右为难,恨不得把自己一劈两半,就能兼顾两边。
祁夫人一只脚已踏上马车,闻言又走了下来,与祁青山对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难得与他站在统一战线。
“泱泱,让阿奕随娘亲走吧。”
祁雪看着母亲温柔又坚定的眼睛,只得答应下来。
母女俩在各自的马车上坐好,撑起车窗,遥遥对望着。
祁夫人安慰地笑着,浅浅的皱纹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哀伤。
“泱泱别怕,待事情解决,娘亲亲自去宫中接你。”
祁雪重重地点头,旋而探出头去看向马车后的祁青山。
夜风凛冽,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鬓角和衣襟,恍惚间,她好像感觉父亲苍老了许多,从前的她只知与父亲顶嘴,竟没发现岁月不会因为他逞强而饶过他。
“父亲……”
对不起。
这三个字硬生生梗在喉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祁青山释怀地笑了笑,摆摆手,哪怕祁雪什么都没说,他似乎也明白女儿心中想的一切。
“走吧,走吧……”
车辙印分出两道,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一左一右两辆马车走得同样沉重,一点一点泯于夜色当中。
码着码着不知不觉又过夜啦 那么就祝小宝儿们今晚的平安夜快乐吧!今后的一年里也要平平安安的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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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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