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色渐晚,武凌山上暴雨滂沱。

此处位于大越西南边陲,山高林密,蛇蚁丛生,素日里人迹罕至。年久日深,树木便生长得遮天蔽日,即使白日行走其间,也暗如黄昏。

沈京墨蜷缩成一团躲在一棵大树下,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湿透的小包袱,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发抖。

她的手上、素白衣裙上,就连脸上都沾满了泥水,头上所剩不多的首饰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刚刚逃命时脚踝撞上了一块青石,沈京墨伸手一碰,当即疼出了泪来。

她仰起头四处张望。可这武凌山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大树,天色又快全暗下去,倾盆的雨幕下,她根本辨不清方向。

身后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那伙歹人的叫喊,沈京墨吓得浑身一抖,慌忙把暴露在外的裙角收了回来,紧紧攥在手里。

幸好雨声够大,足够掩住她不受控制的呜咽。

事到如今沈京墨也想不通,她堂堂御史大夫的独女,上京人人艳羡的沈大小姐,如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半个月前,她正陪闺中好友试改新衣,父亲却突然命人将她带回家中。她起初不悦,可见到父亲阴沉的脸和母亲哭红的眼,她恍然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

不止父亲母亲,沈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众人皆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她这位无忧无虑的沈大小姐被蒙在鼓里。

“父亲如此匆忙唤靖靖回府,可是有何要事?靖靖愿为父亲分忧。”

靖靖是沈京墨的小字。当初她母亲柳氏怀她时,恰逢父亲沈饶被贬离京,一家人行至一个名叫永宁县的地方,母亲难产血崩,险些一尸两命,故而为她取小字靖,取其平安、安宁之意。

彼时沈饶沉沉看了沈京墨两眼,张口却是无言。沉默须臾,对着柳氏挥了下衣袖。

柳氏擦擦眼泪,拉过沈京墨的手,无比疼惜地抚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女儿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可一开口,眼泪便又落了下来:“靖靖,我的靖靖,爹娘对不住你……”

原来,沈饶身为御史大夫,秉其职责监察百官,却发现文官贪墨,武官渎职,以至内有藩王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大越的江山社稷已然岌岌可危!故而沈饶冒死进谏,却不想言辞激烈触怒天颜。

皇上虽未当即发落,但沈饶已经从满朝文武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的下场。那日回来,他便因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查办,今早有人悄悄给他递来消息,圣上今日便会下旨,以犯上之罪将他全家问斩!

原本为了大越,他死不足惜,若能以他这一条命,换得君王醒悟黎民安生,他沈饶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惧?!

可是,他沈家上下八十七口无辜,他的靖靖无辜啊!

“靖靖,十七年前,娘生你时难产,是永宁县一个妇人保住了我们母女二人的命。你父亲将你许给了她的儿子,虽未留下一纸婚书,但那家人心地善良,定不会见死不救。如今沈府已经保不住了,可嫁出去的女儿不必受此牵连!娘为你准备了些盘缠……”

说着,柳氏的丫鬟送来一个白布包裹的小包袱,塞进了仍处在震惊之中的沈京墨怀里。

“后门有一驾马车,趁宣旨的公公未到,你快从后门走!车夫是娘雇来的,会一路将你送到永宁县!你到了之后,记得去寻一位姓陈的公子,二十岁出头,父亲是个采药为生的买卖人,叫陈大,母亲极擅接生,姓满。见到他,只管说你是沈家三郎的女儿。你父亲已经命人去信一封,他会娶你的……”

沈京墨双眸含泪看向柳氏,接着又去看沈饶,发现平日严肃沉闷的父亲此时也红了眼眶。

她在慌乱之中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握住柳氏的手:“娘……娘!我们回到上京这多年,从未与那陈家有过来往,如今大祸临头,他们怎么会接受我这个烫手山芋呢?!我、我……我去求伯鸿哥哥!伯鸿哥哥的父亲是尚书左仆射,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他一定会为父亲求情的!”

沈京墨口中的伯鸿正是尚书左仆射傅升之子傅修远。傅升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傅修远作为他的长子,品行端正,为人谦和,乃当世文人之楷模。

沈京墨自幼与他相识,若不是傅家迟迟没来提亲,他们早该结为连理。但即使他们并未成亲,甚至傅家尚未下聘,傅修远也是所有人心中,沈京墨的未来夫婿。

沈京墨也是这样认为,眼下沈家出了事,自然第一个想要去求他帮忙。

柳氏却一把拉住了女儿的衣袖,痛心道:“靖靖!若傅升真愿意帮你父亲,娘又怎么会送你去陈家呀!”

沈京墨的脑袋嗡得一下炸开了。

她怔怔地看着柳氏,喃喃问道:“傅大人……不肯为父亲说情么?”

柳氏老泪纵横,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抓着沈京墨的手用力地摇头。

管家此时走了进来,对沈饶和柳氏道:“老爷、夫人,宫里的李公公来了……”

沈饶抹了抹眼角,站起身来,尽管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是正了正衣冠,对柳氏道了句“时候到了”后,深深地看了沈京墨一眼,抬脚往屋外走去。

柳氏一听见这催命的鬼已经到了,再也来不及与沈京墨多说什么,将小包袱推到她怀里,推搡着,把沈京墨塞进了后门外等候的马车里。

等人上了车,马夫一抬鞭子,车轮滚滚向前奔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容沈京墨说。

“娘!娘——!!!”

沈京墨从车窗探出头,却只看见柳氏哭着晕倒在丫鬟肩上。

马车疾驰,很快便顺利地出了上京城。

沈京墨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朱红色城门,脸上擦不尽的泪被窗外呼啸的风吹干。

她很明白,这一别,极有可能就是永别。而这熟悉的上京城,她大概终己一生,都无法再回来了。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她想慈爱的爹娘,想陪她扑蝴蝶的小丫鬟翠蝉,想和爹一样不苟言笑的杨管家,想爱絮叨的厨娘王妈,想院儿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开放的花。

一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她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而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宁县,那户姓陈的人家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接纳她,会不会嫌弃她,会不会将她视为累赘,会不会把她抛弃,她全都不知。

她此生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的灰暗,竟教她看不见一丝光亮和希望。

沈京墨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记得她是在马车的颠簸声中昏睡过去,又在一阵寒冷中颤抖着醒来。

她发烧了,烧得很严重,但那雇来的车夫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一个没了家的破落小姐,他又只拿了沈家三十两银子,只需负责将这位娇气的大小姐送到永宁县去,至于到了那时这位小姐是死是活……

就算死了,也是她福薄,随她全家去了,与他何干?

沈京墨只好又给了车夫五两银子,他才给她送了些水和药。但车夫急着赶路,没时间每日煎药,竟哄骗沈京墨说,把药材用凉水泡一泡,再将泡好的水喝下去也是一样!

沈京墨虽不精医药,却也知道车夫这话当不得真,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让大夫开了些生姜、紫苏叶、荆芥之类,泡水服用,勉强缓解些风寒之症。

就这样花了半个来月,沈京墨的马车终于来到了长寿郡以西的武凌山下。

“永宁县就在山那头,没路,车上不去,剩下的路得请大小姐自己走过去了。”

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车夫将沈京墨赶下了车,随后一扬鞭子,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沈京墨虽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站在山下望了半晌,轻叹一声,拎起裙摆开始爬山。

没走几步,迎面走过来七八个男人,不算壮硕,领头的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看见沈京墨时,几人眼里全都闪烁起令人不适的精光。

领头那人獐头鼠目,脏手搓摸着下巴朝沈京墨走来。沈京墨虽然久居上京深宅大院,但那猥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本能地低头绕开,却被剩下几人张开手臂给围了起来。

“怎么瞧见了哥哥就走啊,妹妹?”领头人冲沈京墨笑,露出一口难看的黑黄色的牙。

沈京墨侧身又想躲,围在她那一侧的人干脆挺着肚子迎了上来,见沈京墨及时收住脚步没撞上他的身,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不认识你们。”沈京墨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袱,警惕地抬眼看着这几个高大的男人,目光闪躲中带着惶恐,像只从未见过人的小兔子。

“不认识?那跟哥哥们玩一玩,不就认识了?”领头那人说着,抬起手来就要摸沈京墨的脸。

沈京墨大惊失色,惊慌之下竟爆发出一股力量,狠命地将那人往后一推,从几人的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跑了出去。

她憋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也不敢回头看那些人追到了哪里,只能低着头拼了命地往上跑。

身后那些人的叫骂声始终未曾断绝,沈京墨已经顾不得害怕,只是在心里一遍遍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等待她的会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她甚至都不敢去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密林中下起了暴雨。

沈京墨只顾着逃命,可软底的绣鞋就连长时间走路都不适合,她才跑到半山腰,就觉得心脏突突地快要蹦出嗓子眼,脚底火辣辣的疼。

……

“散开找找!她穿着白衣裳,那么显眼,跑不掉的!他娘的,还挺能跑,等老子逮着你,非把你玩儿死不可!”

那群歹人的声音靠得更近了。

沈京墨躲在树后,双手紧紧捂住嘴巴防止被人听见她的喘/息声。

雨依旧很大,她听不见那些人的脚步声,只好尽力平息自己的呼吸,又过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头去。

雨幕让她看不清太远的东西,沈京墨只看见了其中一个矮个子向她这头走来,其余人八成是去了其他方向。

沈京墨蹲下身去,双手沾上地上的泥浆匆匆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好遮一遮这白得显眼的衣裳和肌肤,然后抓起了一块她勉强能够一手握住的石头,站起身,屏住呼吸等着矮个子走过来。

脚踩过湿漉漉的落叶的动静传来,沈京墨的心狂跳不止。

她微微往树的另一侧挪动了半步,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地绕到了那人身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石头,照着矮个子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矮个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像根面条似的软倒了下去。

也不知这人到底死了没有,但其他人见不到他,迟早会找过来。

沈京墨双手颤抖着丢下石头,看着矮个子的后脑勺上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鲜血随着雨水的冲刷往她脚下淌来。她脸色惨白地呆愣了片刻,突然没命似的朝山上跑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那些人的叫喊声,叫嚣着等抓住了她一定要让她死得很难看。

雨越下越大,沈京墨不停地用手抹着流进眼里的雨水,在雾一般的雨中寻找着出路。

她的风寒一直没好透,被雨淋了一路,又跑出一身的汗,沈京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又发烧了。

但她只能继续跑下去。

终于,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沈京墨快要昏厥之时,在漆黑的密林中,在遮天的雨幕下,她突然看见了一点黄色的烛光。

沈京墨跌跌撞撞地向着光的方向跑去。

苍天啊,如果可以,她希望那烛光是娘来接她了。

她不想再这样绝望的、漫无目的地在人世间跑下去。

她想爹娘,她想回家……

沈京墨再也无力奔跑,在距离那烛光还有几步之遥时,她终于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雨打湿了她的视线,在沈京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看见那烛光走向自己,两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来到了她面前。

手中提灯的那人身形高大,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蓑衣之下的身姿十分挺拔,宽大的斗笠沿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颈上一截小麦色的皮肤。

另一个稍矮些的人一蹦一跳地来到她跟前。

“哥!是个姑娘!”

陈君迁:今天出门看了黄历,宜捡到老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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