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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英立在丹墀之上, 回首遥望远处半山腰上矗立着的恢弘宫殿,如初雪般洁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kanshushen
宫城东北角层峦叠嶂,楼台殿阁坐落其中, 檐牙交错、鳞次栉比,琉璃瓦上浮动着清冷的潋滟辉光。
那是前朝末帝为避暑修建的离宫。太极宫地势低洼, 一到夏季, 潮湿闷热, 日照不够的角落里爬满湿漉漉的青苔, 离宫建在山腰之上,雄伟壮丽, 轩敞疏朗, 更适宜居住。
瑶英心里暗暗盘算:等婆罗门药的事情查清楚了, 得想办法把谢贵妃挪到离宫去住。
太极宫太闷热, 离是非太近。
一阵潮湿晨风拂过, 凉意透骨, 瑶英不禁打了个激灵, 拢了拢肩上的月白地折枝番莲夹缬陂巾。
太监走了出来, 请她入内。
天已经大亮,殿中角落的鎏金灯树上仍然燃着数支蜡烛,李德坐在龙案前翻阅奏章, 鬓发苍白, 像在幽暗中静静绽放的昙花,周身萦绕着一种幽寂的清华。
瑶英走上前。
李德看着案上展开的奏章, 道:“再过几天就是佛诞,贵妃不能理事,由太子妃主持佛诞法会。福康公主不日就要下嫁叶鲁酋长,太子妃要为福康公主送嫁, 照应不过来,你去协助太子妃主持法会。”
瑶英怔了怔,她还以为李德叫她来是要问谢贵妃的事。
李德吩咐完事情,也不在意瑶英是什么反应,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瑶英不想和东宫有什么牵扯,可是她知道李德既然把她当面叫过来嘱咐,就不会允许她找借口推托,只能平静地应了声是,退出内殿。
宫中品级最高的谢贵妃不能管理宫务,许多典礼都是由太子妃郑璧玉出面打理。佛诞法会的仪式设在麟德殿,经案香盘金佛已经布置好了,郑璧玉怕还有错漏之处,亲自在那边看着宫人洒扫宫室。
瑶英到了麟德殿,问郑璧玉需要自己做什么。
郑璧玉含笑道:“不敢让七娘劳累,朝中命妇都会出席这次法会,七娘帮着应酬她们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瑶英和李玄贞关系尴尬,却从未和郑璧玉起过嫌隙,点点头,道:“阿嫂吩咐便是。”
郑璧玉确实忙得晕头转向,两人还没说几句话,不断有人进殿找她请示事情。
瑶英在一旁听了几句,发现他们问的都是福康公主的事,心中暗暗纳罕:郑璧玉在为朱绿芸准备嫁妆。
许嫁风波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瑶英不动声色。
回到王府,长史向她禀报:“贵主,福康公主的出降大礼已经定下日子了,就在三个月后。”
瑶英疑惑地问:“东宫没动静?”
长史道:“东宫长史送了不少美人画像和金银财宝给叶鲁酋长,劝说叶鲁酋长另娶,酋长没有答应。”
叶鲁酋长不傻,朱绿芸身份不一般,他既然已经胡搅蛮缠得罪中原王朝了,自然要娶一个分量最重的公主。
看来朱绿芸这一次自作自受,真的要远嫁草原。
瑶英仍然觉得不安。
第二天,谢青送来李仲虔的信。
瑶英看了哥哥的信,心里感觉踏实了点,连夜写了回信。
接下来的日子里,京中一片风平浪静。
郑璧玉知道瑶英不可能踏进东宫一步,有事情找她商量都是请她去麟德殿,态度大方坦然。
饶是如此,谢青仍然不放心,每天跟在瑶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他体格健壮高大,往那里一站,巍峨如山。
郑璧玉的侍女委婉提出:太子妃是东宫妇,谢青是外男,他应该回避。
谢青硬邦邦地道:“我是七公主的扈从,绝不离开公主一步。”
侍女气得倒仰。
郑璧玉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谢青出了名的愚忠,只要李瑶英一声令下,他问都不问一句就会坚决执行,哪怕李瑶英命他自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
转眼到了佛诞法会这日。
瑶英前晚住在宫里,早上天不亮就起身张罗。
郑璧玉浓妆艳抹,钿钗礼衣,站在内殿指挥宫人,看到头戴莲花冠,一身银红衫、碧襦裙的瑶英,笑着道:“七娘容色倾城,无需盛装也把别人都比下去了,不过今天是法会,七娘是不是穿得素净了点?”
瑶英满不在乎地道:“佛家法会,何须艳饰?”
郑璧玉摇摇头,叫来几个宫女,硬把瑶英按在铜镜前,给她抹胭脂,画黛眉,贴翠钿,描檀晕,点唇脂。
瑶英本就姿容出众,这一番打扮,少了几分少女稚气,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艳鲜妍。
宫女被她的容色所摄,安静了一瞬。
郑璧玉也不由得暗暗感叹,难怪京中那帮纨绔子弟暗地里说七公主是第一美人。
她回过神,拿起竹剪子绞了一朵半开的牡丹花簪在瑶英鬓旁,又拈起一支金镶玉四蝶步摇花钗给瑶英戴上。
命妇陆续乘车入宫,瑶英前去应酬。
宰相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春宴你不来,过一阵子我举办茶宴,剑南的蒙顶石花,常州的阳羡,都是好茶,你一定要来!”
瑶英笑着应了。
说笑了一番,宫女找了过来:“贵主,大慈恩寺的主持到了。”
瑶英问:“太子妃呢?”
宫女道:“殿下正和大长公主说话,请贵主先过去,她随后就到。”
瑶英回首,扫一眼廊下。
守在阶前的谢青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大步走到她身侧,紧紧跟在她身后。
……
法会还未开始,命妇齐聚在侧殿吃茶,满殿珠围翠绕,花枝招展。
郑璧玉回头看了好几眼,没找到李瑶英的身影,问一旁的宫女:“七公主呢?”
宫女指指北边:“七公主往那边去了。”
郑璧玉蹙眉:七公主为什么突然离开?
……
麟德殿外,李玄贞站在阶前,负手而立,俊秀面孔上笼了薄薄一层淡金色日光。
阶下传来阵阵豪爽的大笑,肩披发辫、身穿花边胡袍的叶鲁酋长在一行人的簇拥中走进麟德殿的前殿。
李玄贞立在风口处,宽大衣袍被风灌满,目送叶鲁酋长的背影消失在朱红宫门里。
秦非站在他身后,脸上神情挣扎:“殿下……七公主……七公主毕竟是您的妹妹。”
虽然不是同胞妹妹,那也是有血缘的妹妹。
李玄贞薄唇紧抿。
秦非小声嘟囔:“属下不该多嘴,可是属下觉得魏长史的法子实在太阴损了,怎么能这么算计一个小娘子呢?依属下的主意……”
李玄贞霍然转身。
秦非吓得一蹦三尺高,没说完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一声不敢言语。
李玄贞背对着麟德殿,大踏步离去。
……
麟德殿内,瑶英站在一株挂满艳红花朵的石榴树下,左等右等,没看到大慈恩寺的主持。
她问宫女:“主持怎么还没到?”
宫女低着头答:“贵主再等等,刚才阿监说主持已经到外殿了。”
瑶英抬眸,细细打量宫女。
宫女眉眼低垂,任她打量。
瑶英眉头轻轻一皱。
不对劲!
她掉头就走。
宫人们面面相觑。
谢青二话不说,握紧佩刀,疾步跟上瑶英。
回话的宫女也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瑶英走远了才反应过来,飞快跑上前:“贵主,主持马上就来了,您怎么走了?”
瑶英没有吭声。
宫女不停回头张望,发现通往前殿的夹道上十几个走近的身影,顿时大喜,顾不上尊卑,伸手去拉瑶英:“贵主,您看,主持到了!”
瑶英没有理会宫女,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女心一横,快跑几步挡住瑶英的去路,满脸堆笑:“贵主,您看,主持真的来了!”
瑶英冷冷地瞥一眼宫女。
宫女镇定地道:“不信您回头看看。”
瑶英没有回头。
谢青上前一步,长刀出鞘:“滚!”
宫女没想到他居然说拔刀就拔刀,尖叫一声,颤抖着退后。
这一声故意拔高的尖叫引来不远处一行人的注目,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
瑶英感觉到身后陌生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下意识举袖挡住自己的脸,飞快穿过长廊,闪身躲进中殿。
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过来。
瑶英走得太快,没注意到前面有人,一头撞进他怀里。
对方是个胸膛厚实的男子,长臂一伸,拉住瑶英的手肘,扶着她站稳。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对上对方冰冷的视线。
一双狭长的凤眸冷冷地看着她。
瑶英愣住了,一瞬间,浑身瘫软。
“那个宫女是长兄的人?长兄想做什么?”
她质问的声音在发抖。
李玄贞松开手,挪开视线:“回后殿。”
瑶英袖中的双手轻轻握拳,心如擂鼓,衣衫底下一层细汗。
李玄贞扭开脸不看她,让开道路,声音寒如冰雪:“去后殿,别出来。”
谢青拔步追了过来,警惕地挡在瑶英身前,刀尖对着李玄贞。
李玄贞脸上没什么表情。
花窗外传来谈笑声,一行人越来越近。
“回后殿。”瑶英轻轻扯一下谢青,果断地道。
谢青点点头,长刀入鞘,搀着瑶英进了后殿。
主仆俩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廊柱背后,叶鲁酋长兴高采烈地走进前殿,好奇地道:“刚才看到两个人往那个方向走了……”
虽然那个女子挡住了脸,可一看那玲珑娇柔的身段就知肯定是个美人,可惜走得太快,他还没看清相貌。
陪在叶鲁酋长身边的魏明闻言,心里暗暗鄙视叶鲁酋长不知羞耻,脸上却带着笑容,道:“今天的佛诞法会是七公主主持的,刚才那个人好像是七公主。”
叶鲁酋长顿时来了兴致。
他听说过七公主,据说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可惜七公主从不出席宫宴和马球赛,他一直无缘得见。
魏明心中冷笑,目光飞快逡巡一周,寻找李瑶英的身影,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李玄贞。
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想要让贪婪的叶鲁酋长主动放弃朱绿芸,不能光靠画像,必须得让他亲眼见到七公主,才能彻底地打动他。
七公主深居简出,自己巧妙安排,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让叶鲁酋长可以一睹七公主的倾国之姿,太子居然坏事!
……
接下来的法会,瑶英一直躲在后殿,没有现身。
叶鲁酋长没见到瑶英。
多日来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魏明气急败坏。
七公主有了防备之心,他们的计策失败了。
不料三天后,事情居然峰回路转。
叶鲁酋长奉上一道言辞恭敬的求婚书,求娶七公主。
魏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鲁酋长分明没见到七公主,怎么舍得放弃福康公主?”
属下也是一脸茫然:“属下不知,酋长不仅答应换人,还说只要圣上许婚,他愿为魏军前锋,助魏军收复凉州!”
魏明瞠目结舌。
瑶英皱眉。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世的朱绿芸比上辈子还能折腾。去年,她竟然私下和南楚细作秘密勾连,害得魏军丢了几座城池。李德罚她闭门思过,以郑宰相为首的前朝老臣罕见地没有为她求情。
为了替朱绿芸赎罪,李玄贞主动要求带兵收复江县,九死一生,重伤而归。
朱绿芸既感动又愧疚,衣不解带地照顾李玄贞。太子妃郑璧玉以为他们和好了,问过钦天监,预备择日办喜事。
成婚用的青庐都设好了,两人又大吵了一架,婚事不了了之。
瑶英对李玄贞和朱绿芸的分分合合不感兴趣,就怕朱绿芸惹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乱子,殃及他人。
她的担忧很快得到了证实。
两天后,瑶英坐在窗前给远方的李仲虔写信,长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阶前啄食果子的鸟雀惊起,拍打着翅膀扑向蓊郁的花丛,啁啾鸣噪声一片。
“贵主!”谢青疾步跨进门,站定在屏风外,拱手道,“出事了。”
瑶英心里怦的一跳,手中紫毫笔在纸上停了一停,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浅褐。
她放下笔,起身出了书阁,问:“出了什么事?”
谢青垂眸道:“今天宫中大宴,圣上在麟德殿接见各国使节,观看马球比赛,福康公主也出席了宴会。叶鲁部落的勇士获胜,圣上嘉奖勇士,勇士说他们仰慕中原王朝,欲归附大魏,请求圣上赐下一位中原贵女做他们的酋长夫人。”
他停顿了一下。
“不等圣上发话,福康公主越众而出,说她愿意赴草原和亲,当众答应了叶鲁酋长的求婚。”
瑶英愣了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和亲之事怎能随便?朱绿芸疯了不成?
谢青板着脸,面无表情地道:“贵主,消息千真万确。福康公主答应得太快了,政事堂的几位相公来不及阻止她,席间各国使节已经齐声恭贺。众目睽睽之下,圣人不好说什么,郑宰相气得摔了酒盏,裴都督拔了剑,礼部的人出面打圆场,叶鲁部落似乎早有准备,完全不理会礼部的暗示,逼着圣上下旨赐婚,福康公主也跪地请求圣上下诏,还当众收下了叶鲁部落的信物。”
瑶英来回踱步,半天回不过神。
她知道朱绿芸任性,为了复仇不择手段,但是她没想到这位前朝公主居然自私到了把国家大事当儿戏的地步!
所有公主中,唯有朱绿芸是有封号的公主,她还是前朝朱氏之后,身份非同一般,她鲁莽地应下求婚,不仅把她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还直接破坏了李德的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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