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楚若玄装作对祁玉嵘的心思一无所知,依旧与他称兄道弟,日日同行。两人一起参加了去年的秋闱,楚若玄以头名的成绩进入殿试,祁玉嵘紧随其后,位列第二。
殿试放榜那日,宫门前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楚若玄站在人群前端,看着传旨太监展开金榜,目光却在扫到榜首时微微一顿——状元并非他,也非祁玉嵘,而是此前屡试不第、已近而立之年的寒门书生肖文元。他自己被提为榜眼,祁玉嵘则点了探花。
肖文元受宠若惊地跪地接旨,声音都带着颤抖,引得周围一片惊叹。楚若玄心中冷笑,瞬间便知这是元启帝有意提拔寒门子弟、制衡世家势力的开端。但他并不在意,如今他已经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区区状元之名,远不及祁玉嵘眼底的春意更让他感到快意。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祁玉嵘,浅笑着温声道:“六郎,恭喜。”
果然,祁玉嵘立刻红了耳尖,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喜悦,连回话都比平时软了几分:“世子,同喜。”
楚若玄心中一阵快慰,忍不住想:沈娆,看看你选的夫君,我只需对他一笑,他便成了这般,真想让你亲眼看到!
他始终在等,等祁玉嵘主动向他诉说衷肠的那一日。他甚至连拒绝的说辞都想好了,他会装作惊愕不已,语重心长地说“六郎,你怎会有如此心思?”,然后看着祁玉嵘的尊严在自己面前碎成齑粉,再狠狠踩进泥里。
可祁玉嵘的隐忍,远超他的预料。除了对视时躲闪的目光、说话时泛红的耳尖,以及偶尔递东西时指尖的颤抖,竟再也找不到半分破绽。楚若玄倒也不急,他有的是耐心——等待越久,最终的“果实”,才越甜。
这一等,就等到了祁玉嵘与沈娆成婚。
楚若玄听到消息时,正在庭院里赏花,闻言只淡淡一笑。他从不认为这场婚事能改变什么。沈娆那般飞扬跋扈的性子,祁玉嵘又懦弱隐忍,两人凑在一起,只会徒增彼此的痛苦。
祁玉嵘压不住沈娆,沈娆也驯服不了祁玉嵘,两人最终只会两败俱伤。而他,只需在祁玉嵘受伤之时,及时递上“关怀”,就能让祁玉嵘更依赖他,早日将心意表露出来。
果不其然,两人成婚的第五日,祁玉嵘就逃了出来,拉着袁嵩、孟回舟等人在望仙楼彻夜吟诗作画、论经辩道,后来又接连两日在宫中轮值。一提到沈娆,他的眼中满是烦躁和厌恶。
楚若玄一看到就很开心,甚至还很庆幸——如今和他定亲的长乐侯嫡长孙女林予鹿,乃是京都公认的第一美人。其性情温婉柔顺,易于掌控,若娶入门,摆在家中也算是一尊不错的摆件。反观这嘉裕郡主,性格暴戾,又位高权重,必定会搅得定国公府天翻地覆。
两人成婚第十天,祁玉嵘还主动约了众人在望仙楼小聚。可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见祁玉嵘来。后来才知道,他还在当值就被定国公唤回了府。果不其然,第二日祁玉嵘就告了假,说是病了。
楚若玄得知消息时,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派人去打探过了,说是祁玉嵘从国公爷那里出来时,脸色就很不好,对外只说是病了。
今日一早,他又收到了袁嵩发来的帖子,邀他去望仙楼一聚。楚若玄指尖捏着那张烫金帖子,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不知道祁玉嵘的“病”,今日好了没有?他倒真想见见祁玉嵘,问问他这几日是如何“养病”的。
毕竟,看着猎物陷入困境,再亲手递上“救赎”,才是这场戏最有趣的部分。
于是楚若玄早早就来到望仙楼候着,比约定时间早了近半个时辰。他没急着进包间,而是倚在四楼的围栏边,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雕花,目光看似放空望着楼下,实则心里还在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关心”祁玉嵘的“病情”,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感觉楼下传来一道格外直白的目光——不是寻常女子带着怯懦的打量,而是像带着钩子,牢牢锁在了他身上。楚若玄下意识地转眼望去,只见楼下台阶旁,站着一位身着紫裙的小娘子,正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她那双狐狸眼极亮,瞳孔像浸了星光,透着股毫不掩饰的鲜活,这般纯粹的目光他只在孩提之童身上见过。
楚若玄总觉得这娘子生得有些面善,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寻常女子被他这般望着,早该面露羞涩地挪开眼,可她非但不躲,反而故意瞪圆了那双狐狸眼,像是在“挑衅”般与他对视,随即唇角一勾,露出个娇媚又灵动的笑。双眸如星河般耀眼,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妩媚与戏谑,末了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楚若玄只觉得周遭的喧嚣都变得模糊,楼下的弹奏声、耳边的谈话声、脚步声仿佛都消失了,眼中只剩下那张仰着的、带着鲜活笑意的小脸。他活了这么多年,见惯了虚伪的温和与刻意的讨好,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富有生机之人。那满满的活力,似乎能给他枯萎的人生注入了一丝生机,他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悸,指尖都微微发紧。
他心里瞬间燃起兴趣:这娘子是谁?今日定要知道她姓甚名谁。可还没等他细想,就见一人将那娘子拉了过去。当看清来人是谁,他的眉心不住地跳动,怎么会是祁玉嵘?只见他伸手轻轻揽住了那小娘子的肩,将她护在身侧,这般强势的样子前所未见。
沈娆!
楚若玄脑中“嗡”的一声,他想起来了,那张脸。!
不可能!他记忆中的沈娆,是个跟着二皇子四处闯祸、性子暴戾的假小子,怎么可能会那般鲜活灵动?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失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栏杆,指节微微泛白。他迅速收敛神色,转身闪入隔壁空置的白虎间,反手关上了门——他要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决不能让人发现方才的失措。
等他稳定心神,再次见到沈娆时,心中又立刻涌上百般滋味:既厌恶自己方才那不合时宜的心悸,又憎恨沈娆居然不曾记得自己,可一想到等沈娆发现祁玉嵘心有所属时的恼怒又懊悔的模样,他又生出一丝快感。一时没控制住,狠狠地盯着沈娆。
她只顾着和袁嵩叙旧,全然不看自己。
于是他故意调笑祁玉嵘,提起沈娆落水失忆的事,看着祁玉嵘瞬间面红耳赤、眼神躲闪的样子,心里暗暗期待:沈娆,快看看你的夫君,看看他此刻的样子。
可他没想到,沈娆压根没察觉祁玉嵘的不对劲,反而在接触到他目光时,眼神里满是恐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楚若玄这才回过神,懊恼地暗忖:方才竟没收敛住眼中的恨意,吓到她了。
然而下一秒,沈娆像是突然换了个人,脸上瞬间堆起温顺乖巧的表情,对着他屈膝道谢:“多谢世子关心。”那声“世子”喊得无比娇媚,软得像浸了蜜。楚若玄竟有了一刻的失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泛红的唇瓣上,又迅速移开。
楚若玄生平头一次看不懂一个人,他很小就善于洞察人心,能轻易将人玩弄与股掌之间,然而面前的沈娆,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可以清楚地知道她当下心中所想,然而他却无法按照常理推断出她当下的情绪是因何而生。
他不懂为何沈娆方才在楼下一脸挑衅地冲他娇笑;不懂为原本惊艳地盯着自己又瞬间变得惊恐;不懂为何看见祁玉嵘的神情不是恼怒而是欢喜;不懂为何忽然对自己一脸献媚,柔软得像只在人面前摊开肚皮的小狸奴。
但是当她去而复返,对着自己说出那番话时,他更加迷惑了。
(楚若玄视角结束)
沈娆指尖捏着块芙蓉糕,糕体上的糖霜沾了点在指尖,她却没心思尝,只支着耳朵,认真听着几人的谈话。
“世子可知,前几日,那个传说中一年一现的‘青面鬼’又出现了!”袁嵩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探寻。
楚若玄此刻正手持白子,指尖捏着棋子悬在棋盘上方,目光专注地盯着棋盘上的黑白交错,闻言长睫微动,淡然道:“略有所闻。”说罢将白子落在棋盘一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坐在祁玉嵘身侧的沈娆。
跟他对弈的周子尧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一边思索棋局,一边接话:“我可听说了,那‘青面鬼’专挑位高权重之人,每年都有一人因他而死,这次死的是金吾卫副统领王岱。就死在自家床上,浑身上下没一处伤口,依旧是活活吓死的。”
孟回舟立刻凑过来点头称是,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这事我也知道!案子交给了京兆尹,我听负责的人说那王岱死了还不到三日,尸体就烂得跟放了三个月似的,剖开肚子一看,里面的脏器全都烂透了,血水淌了一地,那味儿......”
“啪嗒”一声,沈娆手里的芙蓉糕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她生来就有些胆小,尤其对鬼神之说格外敬畏,方才听孟回舟说得绘声绘色,指尖都忍不住发颤,下意识地往祁玉嵘身边挪了挪,肩膀几乎要靠上他的胳膊。
祁玉嵘正专注地煮着茶,听到动静回头,恰好对上沈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满是惊慌,像受惊的小狐。他立刻转头看向孟回舟,语气带着几分严肃:“孟九郎!”
孟回舟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打断,还被祁玉嵘当众斥责,顿时有些不满地瞪过去,可看清祁玉嵘正低声安抚沈娆,语气软得能掐出水,只好悻悻地嘟囔:“祁六郎,你今日都凶了我三次了!若不是郡主在此,我非......”他正琢磨着要怎么“报复”回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楚若玄也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孟回舟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乖乖闭了嘴。
沈娆却属于“又怕又好奇”的人,方才被孟回舟的描述吓得有些心慌,此刻见他突然不说了,又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小声追问:“然后呢?那后续怎么样了?”
孟回舟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大笑道:“郡主还想知道?那我接着说......”说着还得意地瞥了祁玉嵘一眼,见祁玉嵘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满是纵容,心里更是得意。
袁嵩坐在一旁,看着沈娆微微瑟缩的模样,心里暗暗嘀咕:沈阿蛮失忆后这性子真是变了不少。往日里她天不怕地不怕,连蛇虫都敢徒去手抓,今日竟会怕这些,瞧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真想让燕王亲眼见见。
众人又东拉西扯聊了许久,窗外的夜色渐浓,雾气漫进望仙楼,连纱帐都染了层浅灰。几人见状,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孟回舟和周子尧率先告辞,脚步轻快地出了门;袁嵩跟三人道别后,也慢悠悠地走了;待沈娆整理好衣裙,祁玉嵘看着还在低头研究残局的楚若玄,神色如常地道了别,便转身带着沈娆离开了。
此刻沈娆心中越发焦急,今日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楚若玄表明立场,周遭一直都有旁人,难道只能放弃了?可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他,万一自己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就先下杀手可怎么办呢?!
眼看就要出望仙楼,沈娆突然灵机一动,猛地停下脚步,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对祁玉嵘道:“哎呀!我的耳坠少了一只,定是掉在房间了!我上去寻一下,六郎你去车上等我,我马上就来!”说罢不等祁玉嵘回应,提着裙摆就疾步往楼上跑,生怕他跟上来。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朱雀间,楚若玄正准备起身收拾棋盘,见她突然折返,不由得一愣,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郡主怎的又回来了?”
沈娆却没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朝着楚若玄走去。走到他面前时,她突然屈膝跪坐下来,腰背挺得笔直,那双狐狸眼里满是决然,随即一字一顿地说:“世子,我来此只想告诉你,我对六郎并无男女之情,我已与他约定好,半年之后便和离。你且放心,我绝不会......”
“妨碍你们”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是祁玉嵘放心不下,还是追了上来。
沈娆心里一惊,立刻站起身,快步朝着祁玉嵘走去,脸上瞬间换上笑容,晃了晃一直藏在手中的耳坠:“找到了!不是叫你在楼下等我吗?怎么上来了?”
祁玉嵘见她没事,松了口气:“怕你找不着,上来看看。”
沈娆跟在祁玉嵘身后下楼时,心里还在琢磨:虽然没把话说完,但楚若玄那么聪明,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她都拿出十足的诚意了,立场说得明明白白,楚若玄应该不会再把她当威胁了吧?
可她不知道,留在朱雀间的楚若玄,此刻坐在原地,满脸错愕,手指还僵在收拾棋子的动作里。
他完全没弄懂沈娆这番话的意思——她为何要特意回来跟自己说对祁玉嵘没感情?难道她看破了自己的计划?是在告诉自己,对祁玉嵘所做的一切都影响不了她分毫?那为何要提半年后和离?和离之后呢?沈娆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了一夜也想不明白,当晨起的暮钟声响起,楚若玄闭上满是血丝的凤眼,按压了一下鼻梁间的睛明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被未知困住的人。这种狼狈又困惑的感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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