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沈娆便梳洗妥当。
今日的沈娆显然精心打扮过:堕马髻上别着一只垒丝镶红蓝宝石的蝴蝶簪,斜插着几朵新鲜的桃花,衬得发间灵动非凡;内搭丁香色云锦对襟小衫,外罩丹紫彩绣蝴蝶抹胸,下着一条渐变粉百蝶留仙裙,裙头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蝴蝶,搭配月白色柔纱披帛,微风拂过,裙摆与披帛一同飘动,宛若山间灵动的鬼魅,濯而不妖,艳而不俗。
待到了别院门口,却发现祁玉嵘穿着一身雪青云锦道袍,两人身着同一色系......怎的就穿成了情侣装?沈娆眉头一皱,心想要是被楚若玄看见了,心中定要吃味,可是已来不及更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缓行,不到一刻钟便达到了白鹿学院。
二人抵达时,参与编修的官员和学者大多还未抵达,祁玉嵘便带着沈娆参观学院。
祁玉嵘熟门熟路的带着沈娆上了一处凉亭,两人站在高处眺望整个学院,只见青石板路蜿蜒穿过庭院,两旁的垂柳抽出新绿,嫩枝垂到水面,风一吹便轻轻摇曳;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飞檐翘角映着晨光,错落有致。粗略一数,大大小小的建筑恐有近百间,活像一座规模宏大的“古代大学校园”。
而用于编撰《元启大典》的文翰阁,就藏在学院东侧的僻静处,类似于大学中的研究所,远离喧嚣。
此刻学院内最热闹的地方,当属用于传教授业的学思苑。穿着青白儒衫院袍的学子们已陆续醒来,三三两两地往学堂去,有的捧着书卷低声讨论,有的快步赶路,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朝气。
沈娆由衷感叹:“这书院可真壮观,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不愧为大翼第一学府!”
“很壮观吧?”祁玉嵘见她眼中满是好奇,眼底也泛起温柔,轻声道,“我也在这里求学了十年。”
从六岁起,他就跟着外祖父在白鹿书院求学,直到去年秋闱,他被圣上钦点探花,才离开书院入朝为官,从懵懂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子。
如今的他,年少有为,身边还有沈娆相伴,世人追求的功名与温情似乎都已握在手中,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祁玉嵘自己都没察觉,心中对楚若玄的那份执念,竟在不知不觉中淡了许多。
“是跟楚世子一起吧?”沈娆忽然问道,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好奇,心想: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们二人相伴十年,这份情谊怕早已入骨髓。
祁玉嵘脚步一顿,沉默片刻,才轻声应道:“是。”
六岁那年,他牵着外祖父的手走进书院,第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银杏树下的楚若玄,粉雕玉琢的男孩,墨发束得整齐,眉眼间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从那天起,两人就成了书院里最显眼的“对手”:诗词比试,楚若玄的字句总比他多几分风骨;策论答辩,对方的见解也常让先生点头称赞;就连书法课上,楚若玄的楷书端方遒劲,他的却总带着几分柔缓。数年下来,活脱脱一副“既生瑜何生亮”的模样,可祁玉嵘比谁都清楚,那些看似旗鼓相当的较量,不过是楚若玄有意相让。
而自己这颗心,恐怕早已因那些微末的善意悄然沉沦。楚若玄偶尔垂落的目光,没有轻视,反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像是一盏烛光,照亮他晦暗童年的一角。
从十二岁那年某一日开始,楚若玄毫无预兆地对祁玉嵘展现出关怀,将他纳入自己的生活轨迹。此后每日同行,那些细致入微的关切,还有梦中那句温柔的“六郎,你还好吗?”,尤其是那如记忆中父亲般温暖的手掌,都成了祁玉嵘内心泛起涟漪的根源。
不知从何时开始,梦境中的主角悄然更迭。楚若玄不再是唯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沈娆的模样。
梦里的楚若玄总是重复着同一个画面,单调得像旧纸页上的墨痕;而沈娆却是千千万万个模样——有时是在临溪别院为他整理书卷,指尖拂过书页的动作轻柔;有时是笑着递来一块桂花糕,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甚至在昨夜,他竟然梦到了那日在马车里,她不慎跌落自己怀中后,像只受惊的猫咪般抬起头,眼底闪着水光看着自己,连耳尖的粉色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沈娆见他眼神发怔,指尖微微蜷缩,显然是陷进了过往的心事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指了指亭外的海棠花:“六郎你看,这几株海棠开得真艳,粉白相间的,倒比别处的更显灵气。”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三道身影快步朝凉亭走来。沈娆回头望去,只觉得来人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六郎,郡主。”为首的及冠青年率先开口,声音爽朗,拱手行礼。来人正是定国公府二房的三位庶子:四郎祁玉岫、五郎祁玉屹和七郎祁玉岄。三人一直在白鹿书院求学,沈娆尚未与他们见过面。
沈娆旋即福身还礼,目光扫过三人:四郎与五郎年岁相近,身形相仿,相较祁玉嵘却矮了半头;最小的七郎今年才十四岁,眉目间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单薄的身形裹在青色锦袍里,更显弱柳扶风之态。三人虽眉眼各有千秋,却都承袭了老国公的英气轮廓,五官深邃,端的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
三人言语恭谨地跟祁玉嵘交谈,最年幼的祁玉岄目光总忍不住往沈娆身上瞟。方才沈娆回礼时浅笑,唇角梨涡轻旋,那抹灵动瞬间撞进祁玉岄眼底,他竟像被定住般,直勾勾地盯着沈娆出神,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痴缠。
那目光太过灼热,让沈娆心头悄然涌上一丝不悦。
祁玉嵘也很快注意到了祁玉岄的异样,一股莫名的火气瞬间涌上心头。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半步,将沈娆挡在身后,语气冷了几分,只淡淡与三人寒暄了两句,便以“还要带郡主去拜见外祖父,不便多留”为由,打发他们离开了。
看着祁玉嵘挺拔的背影,沈娆心中微动:她从未发现,祁玉嵘的身量竟如此高大,虽然清瘦,却透着一股能遮风挡雨的沉稳,像一座小小的山。
可这份安稳,她终究无权享用,自己不过是个炮灰,等祁玉嵘与楚若玄修成正果后,她便要彻底退出。沈娆心中不免泛起一丝苦涩,方才因祁玉嵘护着她而生出的暖意,也淡了几分。
送走三人后,祁玉嵘眉宇间的不悦仍未散去,转头对沈娆解释道:“他们是二房的庶子,平日里心思活络,最爱搬弄是非。我在书院里的事,往往我还没回府,消息就已经传遍各房了。你今后不必对他们客气。”
他说着,想起方才沈娆对祁玉岄展露的那抹笑,心口就阵阵发酸,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动人吗?这样明媚的笑容,怎能轻易给那些心思不正的人看?
沈娆听得有些不解,却也不愿多争论,她对祁家的复杂关系本就没兴趣,自己与祁玉嵘只有半年的“协议期”,根本没必要去弄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只轻声道:“我知道了。
祁玉嵘见她没有生气,渐渐放下心来,软下语气:“我不是怪你,只是怕你吃亏。等你熟悉了家里的事,就知道哪些人该交,哪些人该远离了。”
他说着,目光扫过沈娆的发间,伸手轻轻拂去她鬓边沾着的一片海棠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尖,动作自然又温柔,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沈娆被那指尖的温度烫了一下,连忙偏头避开,不愿陷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里,只敷衍地点点头:“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去墨澜居见外祖父吧。”
祁玉嵘虽察觉她的闪躲,却也没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引着她往墨澜居走去。
见到沈娆,罗文镜便十分欢喜,拉着她问了许多关于沈清的事——看得出来,这位老学士对沈清极为推崇,言语间满是敬佩。沈娆虚虚实实地应答着,祁玉嵘也在一旁映衬着。
罗文镜见二人这般“恩爱”,心中愈发愉悦,转身从书房取出几幅装裱精美的字画,执意要送给沈娆:“这几幅是我早年收藏的前人真迹,你且收下,也算我这个外祖父给你的见面礼。”
沈娆沈娆觉得过于珍贵,几番推辞:“外祖父,这太珍贵了,我不能收。”
祁玉嵘却在一旁笑着替她接了过来,递到沈娆手中:“外祖父既然真心给你,你就拿着,这是他老人家的心意。”
正说话间,忽有书童疾步而入,躬身禀报道有贵客到访。两人便告辞离去,祁玉嵘领着沈娆前往文翰阁。
祁玉嵘领着沈娆前往文翰阁。他本想先带沈娆到自己处理文案的北冥堂,跟几位同僚交代完今日的校勘事宜,便送她回临溪别院。
没料到刚进文翰阁大门,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般传开。不多时,各个堂的官员和学者竟陆续围了过来,纷纷上前拜见这位传说中的嘉裕郡主。有人捧着刚整理好的简牍,有人握着还没放下的毛笔,排着队向她行礼问安,那阵仗让沈娆恍惚觉得自己在开一场小型的“偶像见面会”。
为了给祁玉嵘做足面子,沈娆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微笑,从容应对每一位前来问安的同僚。好在这些人都饱读圣贤书,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望向她的眼神里虽有惊艳与好奇,却并无半分轻佻,祁玉嵘悬着的心渐渐放下,默许她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随意走动。
沈娆绕着北冥堂逛了一圈,四周堆着的古卷轴上满是晦涩的篆字,她一个也看不懂,便乖乖坐在角落的茶案旁,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祁玉嵘身上。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洒在他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握笔的手指修长白皙,墨汁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小楷,连偶尔蹙眉思考的模样,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英气。沈娆的目光在他的眉眼与指尖间来回游弋,看得有些出神,心中忍不住感叹:美人如此专注的模样真是太让人心动了。
祁玉嵘其实早就察觉到了那道灼热的视线,却不敢点破,只能强装着专心工作的样子。可沈娆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烫得他心跳如雷,连笔下的字都写得有些歪歪扭扭,唯有那绯红的耳尖,出卖了他此刻的慌乱与悸动——被她这样专注地望着,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过了好一会儿,祁玉嵘感觉那道视线消失来,这才敢悄悄抬眼。只见沈娆趴在茶案上,已经睡着了:她的头轻轻靠在手臂上,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活脱脱一幅恬静美好的“少女春睡图”。旁边几位负责协助校勘的庶吉士都看呆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沈娆脸上,连手中的书卷都忘了翻阅。
祁玉嵘心中一紧,连忙起身走过去,轻轻唤醒她,语气里满是心疼:“是不是昨夜没睡好?旁边有我的休息间,我带你去躺一会儿,好好歇一歇。”
沈娆揉着惺忪的睡眼,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你安心处理公务,别耽误了正事。”她不想因为自己,打乱祁玉嵘的工作节奏。
“出去以后,往右拐第一间就是。”祁玉嵘拗不过她,只能细细叮嘱,“进去后把门关好,别让人打扰你休息。我这就让修竹去把花奴接过来,陪你待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将沈娆睡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温热柔软的耳廓,那触感像羽毛般拂过心头,让他心头一颤,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沈娆脸颊微红,点了点头,转身向北冥堂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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