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江醉鸢都得不到片刻闲暇,就连静下心来品香茗时,都在琢磨店铺的事。
“东家,你来了。”新请来的掌柜见到她略一拱手,语气淡然波澜不惊,掌柜名为叶惊鸿,是当地商贾人家的孩子,贾人多鼓励儿孙自力更生,是以叶惊鸿年纪轻轻就在外营生。
江醉鸢一眼挑中他倒不是因为他模样俊俏,而是看中他眸子中的韧劲,星星点点,宛如灿烂火光。此子非池中之物,她断然笃定,相信他是不会令她失望的。
一方端正鬼面恰好掩饰住她唇畔笑意。“东家令我找的匠人就在门外候着,请。”少年清清淡淡的嗓音适时响起,不卑不亢地做了个拱手动作。“好。”江醉鸢淡然落下一字,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翩然而去。
叶惊鸿收了手,眸中流露出兴味笑意,他寻来的匠人手艺好归好,不过就是爱漫天要价,他倒想看看他的新东家会如何应对。
离公子?他在京中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如今嘛,他眯起细长的狐狸眼,手中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木桌,倒要看看是草包还是凰鸟。或许,该与殿下说说?他陷入沉思。
那匠人生得憨厚模样,却半分不客气,大剌剌地坐在椅上,倨傲仰首道:“咱的手艺公子也不是不知道,一口价,不能改!”江醉鸢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最麻烦的就是这种匠人了,仗着一身本事漫天要价,偏生还不能说些什么。
江醉鸢戴着面具,匠人也睨不清她的神色,只当是嫌贵,当即嚷嚷开来:“咱老张的手艺那可是没得说,醉仙楼知道吧,那可是......”“知道。”江醉鸢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听她如此语气,匠人有些绷不住了,愤愤道:“哟,离公子这是嫌贵啊,得勒,那咱可就走了。”他起身做出一个转身欲走的姿势,一边做着,心中还打着小算盘。
这一走的话,可以涨不少价呢,顺便还可以涨涨威风。他走着走着感觉有些不对劲,身形一顿,立在门槛上,这离公子怎么就没有来拦他呢?
他偷瞄一眼身后,好家伙,人家离公子正默默坐着,悠哉悠哉地品着桌上糕点,半分目光都没舍予自己。
这笔生意人家竟是不做了?张秉想起底价又有些犹豫,要不再压一压价,江醉鸢看着他犹疑不定的背影强忍笑意,“张师傅。”她低声唤道,她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有几分威压的意味。
张秉上前,故作不耐烦地问:“咋,离公子这是后悔了?”江醉鸢暗笑,递出一张图纸,“这图你看如何?”
初始还充斥着犹疑不耐的面容,目光触碰上纸上勾勒出的图案后,化为激动痴迷,“这!”他低喝出声,目光痴迷地一寸寸观着图纸,手激动得想要抚上去,却在抬手间想起,自己的手沾染着污渍,不能触碰。
他构想着这该会是何等大气磅礴的楼阁,矗立在眼前又会是何等风姿,想着念着竟有些痴了,这是何等大家构画出的图纸啊!若是,若是能让他亲自建构......
“张师傅。”张秉猛然回神,不由脱口而出:“公子,此图是何人所作?”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面上一热。
“这图么。”离公子狰狞面具下的唇微勾,一双多情眼眸长久地凝视着远方,像是在深情地追忆。片刻,薄唇微启,徐徐吐出一句话:“你无需知道,你只需要知道它叫滕王阁。”
滕王阁?这名他可从未听说过,思索片刻他便释然了,这座楼阁当配得上此等精彩绝艳的名。
“公子,”他敛了神色正经道:“方才是我的不对,底价成交即可,能亲手建构这样的楼阁,咱只觉得,不枉活了这一世啊。”唇微微勾起,笑意放大“好,那便多谢张师傅了。”
江醉鸢客气地送人出去,看着桌上图纸,有片刻的怔愣。滕王阁,滕王阁序,她久久地念着这两个词语。一次又一次,念到口发干,词语变得混沌不清。
心中的惶恐不安破了土,第一次真切地泄露出来,她有些想家了。她想她的学生,想她的亲朋好友,想她的祖国。
窗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透过窗纱隐隐约约落入她的耳中。她摩挲着扇骨,颔首向窗外一点,张口就问:“为何外边如此热闹。”叶惊鸿放下手中饱蘸墨水的毛笔,淡淡道:“今日是念归日,是团圆的日子。”
说到后半截,叶惊鸿垂首瞧着在手边打转的毛笔,一丝不苟地拿起,继续在纸上挥毫泼墨,下敛的眼皮恰到好处地遮掩住眸中不定的神情。江醉鸢本该看不出什么的,但她却不偏不倚,瞧见他因发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她轻笑一声,念归日,万户团圆。这小小店铺,却不巧地容下两个可怜鬼。她无意去探寻别人不愿开口的那些过往,只是戏谑对他道:“既然是念归日,那还写什么?行了,放下吧。走,你东家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眼前少年默默收好笔纸,跟在江醉鸢身后往外走,一路上他都垂首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以至于到最后看着江醉鸢将手中大小糕点递来时,他还一脸莫名。“尝尝?”面具遮挡,看不清离公子的脸,但他却无端觉得应当是落满笑意的。
他捧着糕点咬了一口,香甜柔软,就如同面前这人无端善意。他默默吃着,不知心中杂糅着什么滋味。头上忽的一重,抬眸一看是离公子的手。他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了吗?叶惊鸿心中有些复杂,却夹杂着暖意。
那人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心中所想,念念有词道:“心中有什么事不必憋着,这么小,万一憋死了,我可找谁做掌柜。”叶惊鸿:......叶惊鸿听到后头心中暖意几乎被浇灭,冷冷道:“憋不死。”对方却是肩膀耸动,闷声笑着。
天,这个小孩逗起来可真好玩。她拿起一袋重重包裹的糕点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见”叶惊鸿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动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却看见江醉鸢去而复返,笑吟吟道:“也不必如此客气。”叶惊鸿彻底黑了脸,这样凶神恶煞的神情,落在少年脸上,不过是虚张声势。
江醉鸢扑哧一笑,道“本来想和你再玩玩,但是再不走的话,某人就要生气了。再见”叶惊鸿没忍住,恨恨地道:“狐狸!”不过,狐狸给的糕点挺好吃的。
太子府,江醉鸢忙着换下一身衣裳,不紧不慢地端着糕点往里屋走,她看着盘中玲珑糕点,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这可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太子一定喜欢吃。
好吧,江醉鸢承认自己已经产生了奇怪的心态,总是想要呵护燕征鸿,她将此归咎于自己对他产生了近似母爱的怜爱,这大概是因为他格外的惨吧。
皇帝亲爹将他当摆设,皇后母亲又早逝,当真是可怜。
这样想着,江醉鸢不由得放缓步伐,生怕惊扰到太子殿下。“你来了。”明明说话的人语气听不出喜怒,面上却萦绕着清浅笑意,她知道他是欢喜的。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江醉鸢也差不多摸清了他的性子,这个孩子怎么说呢,说好听一点就是“面上功夫深,恐怖如斯”,说不好听一点就是“闷骚”,偏生又是个内心敏感,表达能力欠缺的人。
就像是前几日,明明想要助自己一臂之力,在自己身边晃了半天就憋出来干巴巴的一句“孤在京城中有许多店铺,无人打理,留着也是麻烦。”若不是知道他总爱心口不一,江醉鸢险些要白眼一翻,暗骂一声凡尔赛。
“让孤看看你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燕征鸿热切地迎上去,迫不及待地拿起糕点,桃花糕芬芳软糯,芙蓉酥酥脆可口,月华酪醇厚清凉,用“眼眸都亮起来”形容此时的太子殿下毫不过分。
这已然成为他们的小约定,江醉鸢每日都会带些小玩意回来,给燕征鸿看看,至今,已然是十一天。她不知道该如何帮助燕征鸿走出来,便只好选了个温水煮青蛙的笨法子。
不过,今日似乎有些奇怪。太子殿下罕见地没有缠着她问发生的一些市井小事,而是沉默不语,久久注视着明黄色宫墙。
“今日是念归日,你想回去吗?”他倏然开口,早春枝干投下的影子映在他的身上,无端添上些许脆弱。“回去?”江醉鸢一愣,慢慢地笑了“这样的家,不回也罢。”燕征鸿眼眸黯淡下来,潜藏着隐秘的喜悦。太好了,不至于又被抛弃。
“孤从未对你说过孤的事......”燕征鸿开口讷讷道。柔嫩花枝兀自缠绕,在两人身侧晕开暗香。江醉鸢安静地坐在他身侧,轻柔出声:“若是殿下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
“不,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他急急辩解着,声音却越来越细微。“无碍。”江醉鸢温柔道。
燕征鸿悄悄注视着她温柔下来的眉眼,有些恍惚的感觉。旁人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好,是有满腹计谋的主子也好,她似乎总是认为自己是一个应当得到呵护的孩子。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是被人三人成虎后,还有人愿意相信自己。
“你会离开吗?孤的意思是孤只是一个以后可能会被他人取而代之的太子,你会后悔吗?”他有些迟疑地询问,温润眼眸流转着春日光照。
春光正好,暖风熏得人舒适惬意,江醉鸢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身侧少年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紧张无措看着自己。好像,暂时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她笑容清浅,道出一句:“不会。”
夜幕低垂,远处漆黑夜色缭绕处,燃放出灿烂烟花。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却觉得心中空缺处好像被人细心地填补,倏然有了着落。
小燕:她是不是爱上我了,(矜持)也不是不可以。
江:哦这个孩子好惨,我要关爱他!
现在就是因为鸢鸢子以前是一个老师,自然会对接近自己学生年龄的孩子产生好感,后面才会变得不一样。
殿下呢,还是有些犹疑,但是又觉得有这样一个关心自己挺好的,习惯之后就会开始依赖,害怕她离开。
后面要用,先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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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刚德《春明梦卷》
京仓米既坏,京官领米不能挑剔,只付与米铺打折扣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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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念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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