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立国之初就有规定,“鸣冤鼓响,帝王玺落。”其意是指,只要有人敲响了皇宫太极殿前的那面鸣冤鼓,皇帝就一定得亲自审问这桩案子。
因为沈玠突然敲响了太极殿前的那面鸣冤鼓状告太子“不道”,所以棠落的事反而被搁置了,目前落在太子身上最大的问题是沈玠状告的“不道”。
嫆昭明看着神色忽然轻松的太子和神情莫测的鸢飞,内心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
“太子随我去太极殿,既然有官员告你大恶不赦之罪,那此事就一定得查明。”
“是,儿臣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儿臣绝对不会让父皇为难。”太子从地上艰难的起身,往日会过来扶他的书红,现在还趴在地上咳血呢。
嫆昭明看向正在替棠落系着白袍的鸢飞,问她:“鸢飞,你现在去吗?”
鸢飞有些迟疑,她当然想现在去,她想立即把太子的“不道”和“囚禁宫女”罪过定死,如此才能消她心头之恨,他对棠落做的事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了,自己也觉得不够,他的命怎么比得过棠落的手?
但她更放心不下棠落,棠落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只想陪在妹妹身边。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皇后带着坤凤宫的宫人和护卫赶到了东宫,她们身后还跟着玉湖宫的宫人们,蓝瑛和紫瑶带着众人围了过来,见到棠落受伤的模样,一个个都很是心疼。
鸢飞见玉湖宫来人中没有红琮,眉心拧了一下,“红琮呢?”
蓝瑛泣不成声,紫瑶忍住泪意说:“被东宫的太监们打得下不了床。”
鸢飞抬眸望着太子,眼神里不死不休的杀意更重了,太子一瞬间被她这恍如恶鬼复仇的眼神震住了,回过神来之后又满是怨愤,区区两个宫女,就这么在乎?
鸢飞没有直接找太子麻烦,而是对皇后说:“母后,宫女太监们按律都是归您管的,东宫的太监们动用私刑,不知母后要如何处置?若是放任自由,只怕后宫中人人都要效仿。”
皇后眉眼里闪过厉色,她今日带人来此,就是为了这件事!就算鸢飞今日没有出现,就算太子铁了心要纳棠落为妾,她也一定要惩治东宫里那些不按规矩、随意行事的宫人!
皇宫绝不能成为藏污纳垢、全无规矩的地方!
“你放心,本宫一定会按律处置!”
“我相信母后。”
信任的话脱口而出,鸢飞这才发现,比起喜怒无常、捉摸不定的皇帝,她更信任按规矩做事,刻板得有些过分的皇后。
既然皇后已经接手了东宫的事宜,鸢飞就先带着棠落回了玉湖宫,秦远征等人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一起去了。
太医院院正陈太医一进玉湖宫先找鸢飞确认了自家孙女的安危,得知陈天冬好好的,这才安心诊治受伤的棠落和红琮,他捋着长长的白胡须叹息道:
“虽然都是皮肉伤,但下手的人着实用了力气,两位姑娘都要好生修养,尤其是棠落姑娘,十指连心,之后一个月一定要好好敷药,万不可用手,也不要劳心伤神。”
秦远征小心翼翼问:“那她以后还能画画吗?”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太医,大家都知道棠落喜欢画画,万一这次受伤让她这辈子都不能画画了,那鸢飞估计就真要找太子拼命了。
幸好陈太医给出了一个让大家放下心来的答案,“幸好你们救人救得快,要是再晚一日,就算宫里的药再好,这双手也救不回来了,现在只要好好休养,大概三个月之后就能恢复如初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蓝瑛忍不住双手合十,“幸好幸好,苍天保佑。”
红琮放下心来,强撑着的身子直接软在了榻上,还不忘反驳蓝瑛,“什么苍天保佑,分明是公主来得及时,与其感谢苍天,还不如感谢公主呢。”
鸢飞摇头,“该是我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机智、要不是你们勇敢,我也收不到棠落出事的消息,这份大恩大德鸢飞永远铭记在心。”
鸢飞说着对着三位宫女深深鞠了一躬,紫瑶被公主这个举动吓到了,怎么会有主子对下人道谢?她连忙伸手想要去扶鸢飞,可她的力气根本比不过鸢飞,反而被鸢飞抬着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拜。
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感谢,除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湖狼和湖蛇,鸢飞给玉湖宫所有的宫人都多发了三年的俸禄,还给了红琮三人每人一百两金,同时承诺三人,她们如果另有打算,想要出宫那自己也会帮三人办成。
出宫未必就是自由的活路,能够被送进宫当宫女,家里大概是什么样的情况,也能想象,她们能够遇上鸢飞这样的主子,已经是幸运极了,哪里还想出宫。
三人感动得使劲摇头,生怕鸢飞把她们赶出去。
玉湖宫离乾玄宫不远,离太极殿自然也不远,处理完玉湖宫的事,看着棠落安然入睡后,鸢飞抬脚就准备往太极殿赶。
眼下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彻底击溃太子,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嫆景行和姚韫自然是要跟着她一起去,秦远征坐在棠落塌前,脚就跟生了根似的,怎么都不肯动。
嫆景行皱眉,“你一个外男守在姑娘的屋子里,像什么样!不合规矩!赶紧走!”
秦远征头都没有抬,依然执着地看着棠落的睡颜,“我不走,我只想守在她身边,我害怕一错眼,她就彻底消失了。”
姚韫看到棠落凄惨的模样也很是难受,棠落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又是自己的亲表妹,他怎么可能不心疼呢?他有些理解远征的执拗。
“四殿下,要不就让远征留在这吧,外人不会知道的。”
嫆景行还没说话,鸢飞做了决定,“你就在这里守着棠落,我倒要看看谁敢置喙!”
老实说,虽然棠落睡了,但鸢飞还是不放心,秦远征毕竟武力高强,他守在这,鸢飞确实更放心一些。
嫆景行虽然还是觉得不好,但鸢飞都发话了,他也没再说什么,一行人往太极殿赶去。
鸢飞到的时候,太极殿已经吵了好一会了。
出乎鸢飞意料的是,百官争吵的不是沈玠状告太子的“不道”之罪是否属实,百官争论的是太子之事该交由哪个部门审讯。
论理来说,太子作为储君,不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无权直接审讯,在过往的历史案例中,皇族犯事主要是由宗人府负责审讯,如果是储君之罪,一般由皇帝指定宗人府并其余人审讯,最后结果如何由皇帝裁决。
目前的问题在于,原宗人府宗正前不久才去世,下一任宗正是英王,但英王对宗人府之事知之甚少,且其人处事作风又是出了名的散漫放纵,别说文武百官不放心让他主导太子之事,就是英王自己也不想接太子这个烫手山芋。
宗人府既然无法挑起这个担子,那就需要皇帝临时确定专案组负责审讯太子之事,但问题是,皇帝现在不直接指定,而把这件事推给了百官,让百官商议该由哪个部门调查、审讯。
沈玠状告太子“不道”,而且直言东宫藏有被太子残害的十几具尸体,“不道”确实是十恶不赦之罪,但对于文武百官来说,太子残害百姓在历史上并不是多罕见的事,更加凶残的太子、皇帝大家都在史书中见过,而且不在少数。
如果是谋反、弑君、动摇国本这种大罪,倒简单了,可由皇帝组织亲王、大学士、六部尚书三堂会审,不论是废太子还是直接斩首,都有前例可依。
可残害普通百姓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至于严重到要三堂会审,可因为沈玠敲了鸣冤鼓,也不可能轻易将这件事略过去。
所以,众人一时犯了难,大家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不知道皇帝究竟是要保太子,还是要废太子,所以大家谁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鸢飞和嫆景行等人一到,原本还在扮演被冤枉的无辜小可怜的太子,立马就被鸢飞无视自己的态度刺激到了,直接开始恶人先告状,
“诸位大人,孤有没有过错尚在探查之中,可玉湖公主擅闯东宫之事却是东宫所有人都亲眼所见,她自己也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孤要被审判,公主犯法当然也要依法惩处。”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太子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倒先开始找起别人麻烦了。
鸢飞望着他,狭长的凤眼微眯,泄露出一丝轻笑,像是浑不在意他的指控一般,这给太子气得更难受了。
不过接下来,让他更生气的是,鸢飞自己没有争辩,反而是皇帝开了口,“不是擅闯,鸢飞是奉朕手谕去东宫救人的。”
太子瞬间瞪大了眼睛,一声“父皇!”脱口而出,喊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之前那都是强装出来的委屈,现在他是真觉得委屈了,父皇竟然帮着鸢飞撒谎?!
父皇怎么可能让鸢飞去东宫救人?父皇若真想救人,昨夜就该派原姑姑来东宫了,怎么可能会是今早鸢飞直接闯进东宫?
鸢飞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可转瞬她就明白了嫆昭明此话的目的,嫆昭明此举毫无疑问是在袒护自己,他是在为棠落的事道歉。眼看这个太子他是保不住了,自己又还有利用价值,他不可能在失去太子之后,又失去自己这个非常好用的女儿。
鸢飞并不是耿直到不知变通的人,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嫆昭明的袒护,但她内心的杀意却越发浓郁。
鸢飞展颜笑道:
“既然父皇和诸位大臣都下不了决定,不如听听儿臣的建议?”
张阁老第一个点头道:“你说。”
“沈玠既然敲了鸣冤鼓,那这件事就一定得查,不论是什么人、不论放到哪,残害十几位良民,都是重罪,按律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诸位意下如何?”
鸢飞此话一出,百官们低下头商议,大学士尹辜晞打量着鸢飞,眼角眉梢竟然露出一点极浅的笑意,嫆昭明望着鸢飞的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彼时谁也没想到,这场公审会载入史册,在四百年后被写进中学历史教科书,被后世称为:“壬癸公审”。
从它开始,君主逐渐陷入法律的桎梏之中,开法治之先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