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出来的粮食全部摆在空地上,梁曦和面前摆着的那一堆是一开始就搜出来的那些,用来做对照的,后面找出来的粮食单独堆放着,梁曦和还让戎晴取了纸笔做了标记,每家每户的都记上了。
粮食有多有少,少的不外乎是厨子和小厮能吃,一顿就吃去了大半的口粮,多的却各有各的多法。
有多出一袋左右的,也有多出三五袋的,布袋子都是成年男子巴掌那么大,三个人每日的口粮是两袋,一袋稻米或白面,一袋是菜和肉。
梁曦和看见个稀奇的,也不知是哪家的下人,竟将这些日贪墨的粮食攒了起来装在一个半人高的布口袋里。
那一大袋子粮食太过扎眼,就连瑞王都暗中瞥了好几眼。
要说起来,厨子和小厮贪墨粮食这件事,是主家默许的。
被派出来赈济的厨子和小厮要一直住在城外,经受风吹日晒不说,若是流民不老实免不了吃点苦头,所以那些在主家面前得脸的下人都不会被委派这种差事,会出来的,一般是不受重视的下人。
而下人可以在赈济事宜中尝些甜头是主家默许的,就算再瞧不上这些个下人奴仆,齐国人也会做足了表面功夫。
下人是为自己办差的猎犬,他们乐得用这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就算心里从未将下人当人,脸上也是和气宽厚的。
而宣国人则恰恰相反,他们不会做这些表面功夫,那种目中无人的狂妄是刻在脸上的。但是宣国的百姓和下人胆子却比齐国的大,因为宣国没有那么严重的等级划分。
正如之前所说,宣国人人都是拿起农具耕田,拿起砍刀杀敌的,所以权贵和世家对待百姓和下人反而有一种容忍,眼前的这些并不是寻常的农户和下人,而是抵御外敌的兵力,是宣国的保障。
在宣国,权贵娶农家女或是世家子娶婢女都很常见,百姓也会在茶楼酒肆里听说书先生说说世家权贵们的风流韵事或是新奇事,这些都是可以的,被议论的权贵并不会因此惩处说书先生。
而在齐国,寻常百姓是不能议论权贵的。在主子说话时下人也是不能随意接话的,除非是主子叮嘱他办了什么事他回来复命,又或是主子指明了在跟他对话。
例如说,两个主子在闲聊,身旁伺候着的婆子是府里的老人,和主家的关系也十分亲厚,主子闲聊的也是些琐事,这样的事情在宣国,婆子是可以一同参与话题的,而在齐国,主子没有开口问,婆子便不能开口说话。
特别是有客在场的时候,若是下人随意插嘴,会被重罚,不是掌嘴数十下就是罚跪几日不给饭吃。
礼教是一座大山,他立在齐国人的心中,让每个人都如谦谦君子,婉婉淑女,同时也围困住了这个国家。
梁曦和刚入王府时就觉得整个光镜院静得吓人,这种寂静是人为保持的安静,明明院子里有丫鬟在扫洒,有婆子走过,可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们走路的动作很轻,扫洒的动静也小,宁愿扫得慢点也不敢让声音太大,而且那么多的丫鬟婆子,竟然没有一个人闲聊,就连小声私语都没有。
这种安静让梁曦和觉得心慌,就像他住在一座坟里,周围都是一群活死人一样,所以他要求所有人必须弄出点动静来,或是说话,或是走动的声音都行。
提了许多次,光镜院才有了现在的人气。婆子会在院子里闲聊,丫鬟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声也能听见了,还有浇花的水声和清扫落叶的“唰唰”声。
梁曦和并不知道赈济的潜规则,他只是第一天就发现了不对劲。
每日落日后,都会有一辆马车从城外往城里去,赶车的是个老汉。他的马车陈旧不堪,马匹也垂垂老矣,就连他自己都像是一棵空了心的枯木。
他每日太阳落山前出城,太阳彻底落下后回城。
出城时车辙很浅,那时是空车,而回城时车辙却有些深了,那匹老马也略显吃力,很明显车里装了东西。
他们遇见过两次,戎晴还问他,说这么一辆破旧的马车也会有人坐吗?
梁曦和没回话,这样破旧的马车确实没人敢坐,因为这就不是拉人的车,没有哪一辆拉人的马车会将窗子钉死。
那一日他就知道了,这是一辆运送“赃物”的车。
他们太过于坦然了,甚至没有想过要遮掩,马车大喇喇的进城,守门的军士查都不查,显然这个“规矩”已经流传已久了。
可是流传已久的便是对的吗?
将赈济的粮食私自贪墨,哪怕一个人只贪上一捧粮食,那也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而那些粮食足以养活几十个流民。
这还是在上阳城外赈济都有这种门道,那赈灾呢?国库拨出的赈灾银两,所有经手之人只要一人拿走三五两,那最后分到灾区的,就会不足半数。
你得知道,国库拨银子出去一定是细细地抠到每一个铜板的。
梁曦和在宣国时曾参与过一起赈灾贪污案,两座城遭遇雪灾,数十个村庄被深埋雪里。国库拨了赈灾的银两,这些银两有一批是用来雇佣百姓挖雪救灾和清理尸体的,有一批是用于灾后重建的,遭遇雪灾的村子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五两银子的安置费。
那是一个很大的数目,梁曦和那时尚年幼,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堆满了库房。
有良心的官员看着满库房的银子叹气,说是只看着这些银子,便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痛失至亲;没良心的官员则是日思夜想该怎么揽下这泼天富贵。
贪污者必死,是梁曦和上的第一堂课。
府衙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暴雨倾盆而下打落了院中精心伺候的花卉和灌木,人工凿出来的池塘里有红白相间的鱼儿游动,池中的荷花早已被打散,花瓣散在池面,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花,就指着那片花瓣问小厮,那是什么花。
小厮泪流满面,苦笑着告诉他,那是荷花,是从齐国带回来的金贵花卉。
梁曦和点头和他道谢,然后手起刀落,一刀毙命。鲜血喷了他一身,他毫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脸,从池中捞出那片花瓣藏在怀里。
那一天他的刀饮够了热血,却因为雨势太大,血迹并未在刀身停留太久。
他杀的人太多太多,多到他甚至不能用杀人来记忆旁的事,因为他记忆里全是杀人的场景。
屠满门、诛九族、尽数诛之……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字眼频繁在他耳中出现,他已经忘了自己屠了多少门,诛了多少九族,但那场暴雨和那片花瓣他永远记得。
因为那一箱箱的金银,木箱子放在地上,地面上全是血迹和尸体,木箱子太多了,他甚至还动手扔开了几具尸体才腾出位置来摆放。
那一次清理和往常不同,往常的清理只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扰人心烦的惨叫哀嚎,而那一次,有荷花的清香,还有数不清的,耀眼的金银。
老大一刀将院里的狗都砍了,然后神色阴森地盯着他们说:“贪污者必死。百姓尚且食不果腹,畜牲却能有鱼有肉,何其荒唐。”
纵使老大已经死了很多年,梁曦和依然记得那一刻的恐惧。
贪污者,必死。
不过这里是齐国。
即使是齐国,他也已经给过警告了。死倒是不至于死,但是总得受罚。
梁曦和似笑非笑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怡然自得地活动着手腕,还不忘吩咐戎晴:“算一算,贪墨多出一斗便罚一鞭,算好了我便动手。”
那个巴掌大的布袋子,一袋便是装的一斗。
瑞王走出来刚想劝,梁曦和就轻轻抚着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做作的不适:“刚才挨了一鞭子,肚子不太舒服了……我这心里积了气,若是这气不散,恐寝食难安。我倒是没事,就是担心腹中胎儿。”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在说瞎话,但是偏偏没人敢拆穿,他梁曦和就是这么有持无恐。
瑞王嘴张了张,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堵住了,一时之间进退两难,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说道:“这日头太晒了,要不晚些再罚吧,还是腹中胎儿更重要。”
“多谢瑞王关心,不过不必了,这点热算不了什么的。”
瑞王还想再劝,不过看他已经拎着鞭子上下挥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显然是劝不住了,他便叹了口气退出了人群。
退出人群后他便吩咐小厮去上阳学宫将齐静竹请来,想来如今制得住这尊大佛的,也只有他侄儿了。他可是听说了,他二哥都在这侄媳妇手上吃过瘪呢。
瑞王府的厨子战战兢兢地跪在瑞王脚边,小声哀求:“王爷……”
瑞王摆了摆手:“本王刚才也劝了,没用的。你不过是藏了一袋,也就是一鞭子的事,他一个小娘子能有多大的力气,你且抗抗,挨了这一鞭就回府歇几日养伤,让管家换人来。”
“多谢主子仁慈,多谢主子仁慈。”厨子连连磕头。
说起来,瑞王是整个上阳城出了名的和善人,他的和善并非其他权贵那般假模假样,而是实实在在的和善仁慈,对待下人从不苛待,若是来府中拜访的子侄冒犯了丫鬟,他也会给丫鬟做主,严惩子侄。
所以平日里百姓受了欺压都会求到他府上,他虽然没有一官半职,但是也断了不少案,惩处了不少人。
就在瑞王宽慰厨子的时候,戎晴已经统计好了鞭数,梁曦和将鞭子挥地“唰唰”响。
戎晴还是有些不放心:“主子,要不让问酒姐姐打吧,这十几人,您别受累了。而且问酒姐姐力气大,定是比您打得更疼。”
梁曦和哼笑一声,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说:“无事,我力气小些便小些吧。小惩大诫,只是让他们知道厉害,往后别再犯了。”
他力气小吗?
他拎着一柄卷了刃的刀都能将一个壮年男子的头颅砍下,且一气呵成,只一刀便能让人头身分离,断口也还算齐整,也是个体面的死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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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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