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虽然广阔,我却只到过荣绵山。”
齐静竹靠在树干上,说话的语气难掩失落。
他与那些往来四国的游商交好,听他们说起昭国的深山密林和野蛮部族,还有无边的海域和蚌珠;也听说宋国荒凉的戈壁上那些被风蚕食的印迹,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触手可及的天际。
他们说宣国民风彪悍,街上调戏女子的登徒子会被女子打上一耳光,然后叫上兄弟姐妹将人扭送到府衙;也说昭国部族隐于深山密林之中,对进入他们居住地的外国人很是防备……
他问了那么多,准备了那么多,却没能离开齐国一步,始终困于上阳城中。
山只是荣绵山,人只是齐国人。
“你为何没去游学?”梁曦和问他。
齐国学子不管是学的什么,都要去周国游学,一边学习一边讲学,以此扬名,才有望成为天下有名的君子。
有了名望,才有几率被举荐入朝为官,或是去贵人门前自荐,成为幕僚。
齐静竹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再说,转而问道:“曦和周游四国又是怎样的契机?途中可遇见趣事了?”
契机……
梁曦和并未对他的提问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的往昔毫无破绽,经得住所有的探查和审问。
他笑着开口,面上带着几回怀念:“我从小便是孤儿,三岁时被一位乐人捡到,自此便跟着他修习琵琶,靠着沿街卖艺为生。七岁那年乐人去世,我便又是孑然一人。那时年幼,独身一人不知如何谋生,只能延旧习卖艺弹琵琶。”
“好在我琵琶弹得不错,确实将自己养大了,也不曾受过多少苦楚。日子浑浑噩噩得过了几年,十二岁那年我被善人收养,他供我读书识字,保我衣食无忧,直至十五岁那年我收拾行囊开始游历四国。”
“我游历尚未结束,善人便被人蓄意谋害,我接到家仆传信后立刻赶回却也没能救下他。后来便是仇敌追杀,我一路东躲西藏来到了上阳城,还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曲相收为义妹。”
“上天厚待于我,乃至如今都是顺遂的。”
齐静竹摸了摸他的脸,皱起的眉间藏着心疼,这哪能叫顺遂呢?
明明是半生颠沛流离,受尽了人世苦楚,还好曦和性子坚韧,才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才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梁曦和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如一道帘,藏住了他眼中的冰冷。
他确实没说谎,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也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还算顺遂。若是不顺遂的话他早就死了,哪还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他是在宣国一个边境小镇出生的,是宣国人和宋国人的孩子,小镇贫瘠遭灾,他还在襁褓中便被母亲遗弃,是一群乞丐见他生得粉雕玉琢,便当着他母亲的面将他捡来抚养,想着这样的娃娃行乞应该能挣不少银钱,长大以后还能给他们这些老东西送终。
梁曦和已经忘了那群老乞丐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们经常说起他的母亲,说那个羸弱的女人是如何跪在地上,绝望地恸哭着乞求他们不要吃这个孩子,只要不吃他,怎么养都成。
“娃娃,好好跟着叔伯们学本事,这都是你娘同意了的,你就该是个小乞儿。”
他们还说,那个女人怕是已经饿死了,娃娃没有娘了。
老乞丐们一直没有给他取名字,就“娃娃”“娃娃”地叫着。
他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会抱路人的小腿乞讨,就这么百毒俱全地跟着一群乞丐混到三岁,三岁的他已经是坑蒙拐骗的好手了,乞丐抱着他行走于闹市中,一趟下来他能偷到一堆的钱袋。
直到他们碰到了硬茬子,那神仙一般的乐人跟了他们一个时辰,最后拿回了自己的钱袋,也带走了老乞丐们的小娃娃。
他说:“你这双手,适合弹琵琶。”
后来,他待在昏暗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拨弄琵琶弦,手腕上的铁链总是簌簌作响,那是他力气太小了,细瘦的手腕套上铁链后便止不住地发抖,颤抖着手怎能弹出悦耳的曲子呢?
所以他总是挨打,一次次缩着身子苦苦哀求,皱着一张小脸试图在乐人身上得到怜悯,可惜一次也没得偿所愿。他被打的多了,就连哀求也不敢了,沉默地将自己团成一团,避免受伤太重无法弹琴。
他的双脚都被套上了沉重的石锁,那一对石锁加起来比三岁的他还要大上一圈。他的吃喝拉撒都在那张榻上,要是弹得不好,未能叫乐人满意,榻也要被撤走,他只能站着,入夜后便蜷缩在石锁旁边入睡。
白日里让他深恶痛绝的石锁,在夜晚成了他的倚靠。
无寸缕敝身,困于方寸之地。整整三年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活得像一只牲畜,那时候的他白净得很,整日赤条条地坐在榻上弹琴,他的耳朵里只有琵琶声和乐人的打骂。
一睁眼是昏暗的小屋,一闭眼是无尽的黑暗,他还那么小,险些忘了该如何说话。
那间屋子很小,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还开得高高的让他看不见外头,但是能从那个口子里看见光亮,他看着天亮了,天黑了,在日复一日地静默中,他思考了很多东西。
突然有一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逃了。
六岁那年,他的技艺让乐人勉强点头,便得以跟着乐人一起沿街卖艺,那些妇人看他玉雪可爱地坐在那儿弹琵琶,多多少少都会给他几个铜板。
直到七岁那年,那是让梁曦和记忆深刻的七岁。
那年乐人对他的态度变好了,他教他习武,教他识字,也会在深夜进屋给他掖掖被子,还会给他一两个铜板当零花,他甚至有了一个名字,梁曦和。
梁曦和喜欢这个名字,却不喜欢乐人。
那是一个雨夜,雷声轰鸣,暴雨倾泻,路上没有行人,沿街的店铺也关门歇业了,乐人背着他往家走,还塞了块糖在他嘴里,温声哄着他,让他别害怕。
雷声那么大,都不如他的心跳声大。
雨水让他的双手变得冰冷,他将手放在乐人后脑上的时候,乐人轻声训斥了他一句,“曦,不可胡闹。”
梁曦和没有搭话,因为下一刻,那支从妇人身上偷来的银簪就插进了乐人的后脑里,血迹被雨水冲刷的很淡,最后只剩下一具死白的尸体,连血腥味都不曾留下。
他留在原地守了一炷香的时间,乐人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他这才放了心,然后冒着大雨跑了好几家当铺,终于找到一家没关门的,当了簪子后将那点银钱扔进了妇人家的院子里。
之后他就收拾了包袱,背上琵琶离开了那座城。
往后的很多年,他总觉得右手黏黏糊糊的,像是那乐人的血迹还没被暴雨冲刷干净。
他七岁开始流浪,靠着那些坑蒙拐骗的本事,靠着乐人教他的琵琶和粗浅武艺,他几乎走遍了半个宣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但手上还是黏糊糊的。
直到灼热的鲜血再一次洒在他的手上,他没洗手,仍由那血迹变干,血迹干透了,他的手紧绷绷的。
血腥味一直萦绕在鼻端,那只被血染红的手招来了不少苍蝇,可他没有洗,就这么留了一个多月,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但只有他自己明白,这只是一种克服。
破庙里的叔叔伯伯们说过,人啊,没什么克服不了的。
只要忍一忍,很快就会适应,适应了才能活下来。
他想活下来,没有理由,就是想活。
在宣国有一种人,靠着教养才貌双绝的乐人为生,称乐人师。
他们或是买卖,或是抢夺,想方设法得到一些相貌好的孩子,然后教上三年五载便送出去,送给世家勋贵,或是富商名流,以换取名望和钱财。
这种行径在宣国的富裕阶级是默许的,那些贵人们还会将自己的要求告诉相熟的乐人师,让他们游历四国去寻找合心意的孩子养大,最后送到身边来。
或是三年,或是五年,最长不过十年,他们便能养出一个成品,然后换得一世富贵。
就在梁曦和回忆往昔的时候,齐静竹跨过小溪到山林里给他摘了一些浆果,红红紫紫的小果子挤在他的掌心,山间的寻常浆果仿佛成了流光溢彩的宝珠,被盛在上好的白玉盘里。
浆果的味道酸酸甜甜的,梁曦和挑了一种他最喜欢的,拈了一颗放进齐静竹的嘴里。
齐静竹拧着眉将一张俊脸皱起,“好酸。”
“怎会?”
他说罢就想去拿,却被齐静竹避开,那人将手虚握成拳,含笑道:“曦和若想要,就要说些好听的。”
梁曦和错愕了一瞬,勾起了一抹无奈的笑,他刚想开口拒绝这滑稽地交换,就察觉到了齐静竹玩笑下期待的姿态。
“夫君是最俊朗的男子,初见时茶楼里那么多人,我却只能看见夫君……”
梁曦和说了很多,齐静竹红着耳朵听完后便将那些浆果倒在了他的掌心。
待浆果吃完后,他们两人的手心都被染上了颜色,齐静竹打湿帕子给梁曦和擦手,他一只手虚虚地握着梁曦和的手,一只手执着帕子来回擦拭。
烈日灼灼,枝叶的阴影笼罩着这对恩爱的夫妻,在颜控的齐国人眼中,这两人就是神仙眷侣,是天赐良配。
下山的时候,齐静竹拉着梁曦和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上,他问:“往后,我不会让曦和四处流落,受尽苦楚,曦和可愿信我?”
“信。”
“那曦和可愿将余生交付于我?不管往后多少磨难,是何境遇,我与曦和永不离弃。”
梁曦和握紧了他的手,笑得眉目舒展,望着不见尽头的密林说道:“我愿。”
我愿将余生交付你,也会守护你口中的未来。
别担心,困境只是一时的,我会寻找破局之法,让你我再无后顾之忧。
我打小就不信命,也不信旁人口中的逆境与死地,我只信自己,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便还有反抗的可能。
棋局还没结束,还不到定输赢的时候。
曲相如何?齐国又如何?梁曦和的人生,从不会怕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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