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时候不早了。”
寝殿内,香雾袅袅,沉香的气味在温热的空气中徐徐散开,染于榻前鹅黄色的幔帐上。
榻上的女子闻声而起,一只娇嫩的玉足探出幔帐,修长白皙的腿滑落而出,红润的脚尖落在早已烘热的地衣上。
“我知道了,碧娟。”女子看向同她说话的侍女,叹了口气应道。
白色的中衣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红色小衣的系带刚刚解开,隔开内寝的屏风外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绍儿。”
朱绍拉着系带的手顿了顿,应声道:“母后。”
一旁的侍女手脚麻利地将她手中的小衣取了去,随后把一块白色的绢布在她胸前比了比,绕了上去。
“绍儿,哀家的好绍儿,可是紧张了?”
言语间,女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金色的凤冠在烛光的映照下璀璨夺目,只是缓缓走上几步,便惹得头上珠宝叮当作响。
她缓步走来,一双细腻的手覆在了朱绍的手背上,“绍儿不怕,哀家会帮你的。”
女人伸出一只手理了理朱绍侧脸的碎发,语气带了些自责继续道:“只是委屈你,从小到大,都只得当是个男儿养着,让你吃苦了。”
“但是,”她的脸逐渐凑近,一股诡异的压迫感控制不住地从眼底溢出,覆在手背上的手不知不觉中收紧,“今日是你的登基之日!今日过后,你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全天下都是你的。”
声音的主人好似全然没注意到朱绍原本红润的肌肤已被她捏得有些泛白,反而又凑近了些,一字一句道,“你只要乖乖的,全听母后的便是。”
话刚落,侍女手中的裹胸布倏地又紧了一分。
朱绍只觉得心口好像被压了一块沉沉的铅,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要多吸一口气,缠绕在胸口的绢布便会崩得更紧,像是要将她的肋骨生生压断,让她疼痛不已。
她捏紧藏在身后的手,极力掩盖住有些发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气,低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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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历十五年,皇帝驾崩,皇后杨淑所生的嫡长子朱绍继位。
大典当日,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落,但落雪不似初寒的薄,反而似是深冬的厚。
众人皆称其为祥瑞之雪,于朱绍或许并非如此。
朱绍本应有个皇弟,然而杨淑不幸落了胎,丧失了生育能力,朱绍成了杨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那时候朱绍四岁。
恰逢杨家失势,杨淑封后无望,母女两人一时间坠落到了泥里,遭受亲戚的肆意践踏。
一直到杨淑坐上了后宫之主的位置,她才得以重见天日。
也就是自那之后,杨淑像是变了个人。
原本一直呆在深宫里的朱绍,突然被杨淑推了出去,见到了她记忆中不曾出现过的父皇。
她一身娇俏的粉色罗裙被换成了黑金色的长袍,平日里带着花簪的青丝被束成了发髻,手中的花绳绣针变成了文书长剑。
那日起,朱绍成了个男儿。
起初,朱绍只当杨淑是求子不得,只好将对养育“儿子”渴求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然而,即便是握着长剑的双手被磨出了血,滴落在雪色的大寒天中结成了冰,杨淑也只会告诉她——
“母后知道你辛苦,知道你委屈。”
“但是这都是天下人不好,是他们只知道野心和权力,你不争不抢,他们只会把我们吃光抹尽。”
“什么大义,什么贡献,统统都是没有价值的!”
“只有权力,才能让你立于社稷之上,将那些腌臜之物踩于脚下!”
杨淑一直在恨着些什么,久而久之,这份恨意也潜移默化地传染给了朱绍。
“绍儿啊,母后是为了你好。”
杨淑在她耳边叨念的这句话一直缭绕于耳。
而对世间的恨,对人生价值的异化,就这样灰蒙蒙地笼罩在朱绍的心头,在漫无边际的阴霾下与她共存。
她成为了杨淑所希望的,一个拥有野心的、对她言听计从的“皇太子”。
直到一次她落难在泰关,被一户村民所救。
她在那所经历的、感受到的一切,悄然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
世间大义,怀民于心,真的是没有价值的吗?
她第一次对杨淑说的话有了怀疑。
朱绍缓步走出殿内,望着石栏外成片跪拜着的群臣,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这场雪下得这般厚,到底是默默掩盖她们谎言的瑞雪,还是惩戒她们罪行的噩兆,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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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刚过几日,朱绍像往常一样下了早朝,前去给太后问安。
几日下来,虽说内阁首辅交于了她众多事务,但更多的时候是杨淑在一旁指点她如何审批那些奏折。
那些奏折涉及的事务千奇百怪,许是担心新帝登基不久不能胜任,承上来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偶尔有一两封提及了北部的雪灾,也被杨淑直接拿了过去。
因此,朱绍虽继了位,但最大的变化并非是责任之类的事情,反而是她的处境。
——从在深宫中扮演男子,变成在众人面前扮演男子。
而令朱绍心中感到怅然的就在此。
现如今,她虽是女扮男装继了位,但既然身为君主,便应该履行其职责。
然而,现下杨淑尚未有将权责慢慢交于她的意思。
朱绍心里一直隐隐有个念头,等过阵子,她再同杨淑说清此事。
思忖间,朱绍已经走到了清安殿的廊前。
离殿门不远便看见两个侍卫立于门前,中间还守着一个矮小的老女人,腰间挂着一小块玉牌。那个女人是何嬷嬷,一直跟随在杨淑身边的老侍女。
朱绍知道,这是不可入内的意思。
“陛下。”
果不其然,朱绍刚走进没几步,便被何嬷嬷挡了下来。
对方行了礼,见朱绍摆了摆手,起身继续道:“陛下,太后娘娘昨夜养睡不足,早上起来有些头疾,便又睡下了,让我同陛下说今日不必请安了。”
闻言,朱绍询问道:“可是请太医看过了?”
“看过了,太医也说只是养睡不足,其他的无大碍。太后娘娘喝了些安神汤,方才便睡下了。”
杨淑这数年来为了给她铺路,没少在朝堂后操心。虽然在外人面前她一直是一副敌不可侵的强势模样,但只有她的心腹知道她经常因为这些事而夜不能寐。
朱绍本以为在大典后,她的情况会有所好转,但看来依旧还没有好转。
朱绍未有多想,颔首示意,转身便要离开。
不经意间,朱绍余光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从殿内出来。
那道身影身着灰蓝色长袍,腰间佩戴着同何嬷嬷一样的玉牌,看上去是一副太监的打扮,但身量却有八尺高,这令朱绍很快便注意到了他。
携带清安殿玉牌的太监,朱绍应该是都认得的,印象中未有如此身量之人。
况且,以他的身份,应该是要同何嬷嬷一样守在这殿内的,这时候他离开得这般匆忙,是要去哪?
疑惑在心,朱绍出了殿,竟绕了道,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对方虽然脚程不快,看着步履不急不慢,但走的路子却是弯弯绕绕。朱绍同他离了有一小段距离,不一会儿便在一个岔道口迷失了他的身影。
“主、主子!”跟在朱绍身后的侍女碧娟被她绕得差点落了单,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主子可是有地方要去,奴婢令人抬个轿子来?”
朱绍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身影上,并未听进碧娟的话。
她四下扫了一眼,只见左路草坪上的夜灯散了架,罩着灯架的墨纸像是被撵过一样挤在了中间。周边的草歪歪扭扭,似是刚刚被踩过。
小路往上走,是一座小殿。
这个小殿鲜少有人来,一是位置比较隐蔽,二是这是先帝早年的住所,属于宫中的一处禁地,大多数人怕惹事都不敢来此。
又因此殿特殊,皇家当此为风水要地,其周边的陈设讲究甚是严苛。
像那夜灯和草坪的情况,是万不可能存在的。
朱绍狐疑地顺着小道踏进殿内,停在了一扇窗前。
窗沿的细栓落了一层灰,灰尘常年堆积,整整齐齐地落了一片,却在开栓的地方有抹开的痕迹,显然是刚被打开过。
朱绍眉头微皱。
刚才那个太监莫不是进了这里头?
他若是想到这,大可不必像方才一样绕着弯子。
难道是发现她跟在他后头了?
朱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担忧怕是逆党使的什么计子,出于警惕,正欲转身离开,窗纸后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们的条件,我可以答应。”
朱绍身子一怔。
是杨淑的声音?
她缓缓抬起手,无声地将窗推开了个小缝,更加清晰的人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至于泰关那边的百姓,哀家自会处理。但是,哀家陪你们演这场戏,你们别忘了给哀家的承诺。”
“太后娘娘放心,这个不成问题。只是,皇上那边……?”另一道男子的声音响起。
“你是说绍儿?”
“我看阁下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北方雪灾的事,阁下以为是哪个高人帮你摆平的?”
“哈哈哈哈,陛下说的是。怪不得前不久救灾的那批物资,能这么顺利就拦下来。果然是太后英明!”
“不过还有一事要向太后禀报。近期五殿下好似有动静?”
“呵,就那贱嫔生下的狗能有什么本事?他怕不是不知道,他那些所谓的眼线,本就是我的人。”
“倘若他真急了对皇上动了手,那随他杀了便是。届时,朝堂上下无一人能与我攀比权势,只要手下的内阁长老们顺水推舟,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朱绍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杨淑这是想把泰关卖了,以谋私利?!
朱绍不敢置信。
泰关物资一向依赖北方,又常年肩负与蛮族对抗的使命。
若是失了泰关,蛮夷便会从北面的山口涌入,而泰关以南为农耕要低,未有山脉阻挡。
倘若是让蛮夷将泰关南部给抢去,国家覆灭指日可待,这是万万不可的。
此次北方雪灾,百姓饥寒交加,她本是想批了那奏折派去救援,后面竟是被杨淑拦了下来。
而她自己,她知道自己只是杨淑的棋子。但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只觉得虎毒不食子,只要她想,她也能两耳不闻,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棋子终归是棋子,不管她是哪种棋子,在杨淑眼里,都是可以被丢弃的。
杨淑的眼里,只有她自己。
她是真的不顾所有的义。
朱绍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似是有重锤击打一般用力地震动着,带着被勒紧时的疼痛感折磨得她近乎窒息。
恍惚间,她的手扶上了窗沿,老旧的窗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声音虽小,但朱绍依旧吓得猛的抬起头。
窗缝中的光线变得暗淡,黑影笼罩,一道视线从窗缝投来。
那人身有八尺,灰蓝色的长袍一副太监打扮,一双墨色的凤眼中含着带刺的愠色。
是方才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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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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