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殊度早上被罗嫣留下,跟她说了会儿话,再告辞回到自己与寄瑶的居所时,便听下人禀报,说王妃已经带着人出门了。
他走进内厢,在今早寄瑶用过的铜镜前默立了会儿,想起女孩盈盈立在镜前、委屈兮兮地跟自己解释了一大段衣饰话题,好像竟是怕他不满意似的。
她因为拜见老郡王而郑重其事,自己能有什么不满?
女人的心思,怎生这般复杂?
他蓦而想起上次穆昭的话——
“王妃说话不像咱们这么直接……从前军营里那些老兵不也说,姑娘家的话,必须全方位地去分析理解,才能勘察出背后的深意……”
背后深意?
裴殊度自少时起便常驻军营,虽不大接触过女子,却也算是听老兵闲话长大的。
除了那些让年少的他面红心跳的浑话,也有正正经经娶了媳妇、讨论家长里短的围炉夜谈。有时老兵们谈起家里的妻子,会玩笑打趣道:
“我媳妇确实盼着我回去,不过更盼着我带着军饷回去!每次到家她就跟我哭哭啼啼的,说村里这家媳妇裁了新衣、那家娘子打了新首饰,不就是暗示我也给她买吗?”
“女人家都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常年不着家,哄媳妇开心也是应该。不然真弄委屈了,转头就跟别的汉子跑了!”
“对,男人嘛,该花钱就得花,我要是女的,也不乐意找个抠抠索索的穷鬼!”
裴殊度静默下来。
想起之前寄瑶低眉敛目的那句“没来得及带太多衣饰,路上又弄丢了一个包袱”,到后来提到西北,一个劲地跟他说“生活艰苦”、“耗损军资”,然后撇下他就走,难道……都是在暗示自己,缙王府让她这个女主人受了委屈不成?
荒谬。
裴殊度转身出了屋,询问侍从:“穆昭有没有说,他和王妃去了哪里的市集?”
侍从回禀:“回殿下,穆将军刚让人来传过信,说正带着王妃去往东坊。”
“向郡王府借几名巡兵,随本王出府。”
裴殊度吩咐道,踏出几步、又顿住脚步,压声迅速补充了一句:“多带些银两。”
他想象着待会儿见到沈寄瑶的情形。
那丫头自幼被养得金娇玉贵,看上的衣物首饰必不是俗物,穆昭身上的那几两银子,怕是还不够她买条绢帕。到时见到自己,多半又要拿那种受了委屈的眼神瞧他……
万一当众又掉起眼泪,哄也哄不住,显得他这个堂堂亲王好像又穷又抠,连给妻子买身衣物都舍不得似的……
裴殊度这般想着,带着人,循着穆昭传回的消息,找到了东坊的成衣铺子。
刚到店铺外,却看到了郎笑妾羞的一幕。
那年轻的胡人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令得女孩双眸微睁、定定凝视,转瞬间便红了面颊。
哪儿有他之前想象的那些委屈和不如意!
郡王府的护卫,很快疏散了人群,又调了马车过来。
回府的路上,裴殊度紧握缰绳,面色暗沉。
穆昭知道今日失了职,试图解释:“末将一早就想出手的!可王妃心慈不让动武,末将也不好违令,就失了先机,下次若再遇到……”
裴殊度眼锋扫过,穆昭赶紧讪讪闭嘴,耷拉下了脑袋。
到了郡王府,寄瑶主仆乘坐的马车驶去了侧门。
裴殊度与侍卫在正门下了坐骑,刚要拾阶而上,忽听得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成衣铺子的伙计翻身下马,捧着个黑漆螺钿的衣盒,上前行礼道:
“这是刚才那位夫人在小店选的衣饰,掌柜让我跟着送过来!”
穆昭伸手接过,有些不太确定,“买东西了?桃枝那丫头怎么没提过?”
伙计带着生意人的殷勤笑意:“东西确实是夫人挑的!刚才那位波斯公子结账的时候,又多付了一倍的价钱,配饰什么的都是齐全的!若有尺寸问题,随时来店里修改!”
说完,行了个礼,告辞打马而去。
这……
穆昭捧着那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衣盒,小心翼翼地朝裴殊度的方向偷瞄了一眼,感觉自己好像捧的不是衣服,而是一捆火药。
裴殊度却看不出有要发火的迹象,反倒微微牵了下嘴角,眼神凛冽如冰,大步登阶入了府门。
寄瑶在东坊被救下后,便跟桃枝被护卫送上了马车。
桃枝被适才的打斗吓得有些发懵,扶着寄瑶反复确认,“姑娘真没事?”
她跟穆昭一样,没听懂寄瑶跟那波斯人说了什么,后面突然发展成那样混乱的情况,着实是猝不及防。
寄瑶摇头,“我没事。”
相比其那个有些唐突的波斯少年,她其实更怕裴殊度。
这人突然出现在东坊的集市上,难道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又或者,之前掌柜说不报官,实际上却已经派了人出去,所以才惊动了郡王府的巡兵?
不管是怎样的起因,只要裴殊度跟成衣铺子有了交集,保不准就会查到自己偷偷送信回京的事。
以那人的脾性,要是知道自己把他的计划泄露了出去……
寄瑶委实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
她下车回到居所,立刻就让桃枝去前院打听,看裴殊度有没有在成衣铺逗留,再想办法去铺子问一下信的事。
谁知桃枝还没出门,裴殊度就已经带着侍卫来了。
侍卫向寄瑶行礼,将手中捧着的黑漆螺钿衣盒放到案上。
这是……
寄瑶瞥了眼衣盒,摁下忐忑心情,上前向裴殊度敛衽见礼,“殿下。”
裴殊度盯着她,唇畔噙着一丝略带冷嘲的笑意,解下臂鞲和佩剑、扔给侍卫,抬手将众人摒退了出去。
寄瑶久不见他出声,暗思不妙,微咬唇角,抬眼朝他望去。
“殿下……可还好?”
她清了下嗓子,又道:“今日多亏殿下及时出现,方才顺利解围,无人受伤。”
裴殊度定定注视女孩片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继而大步走到榻旁,撩袍坐下。
“本王听穆昭说,他本想早些出手,你却阻拦着不让?”
寄瑶转过身,解释道:“今日之事,其实只是小误会,原本不想闹大。”
“小误会?”
裴殊度修眉微挑,伸臂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拽到近前。
他生得肩宽腿长,伸手拉她毫不费劲。寄瑶刚刚稳住身形,便觉自己的手腕被他抬高、翻转,一道红痕印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
“那这是什么?”
裴殊度的视线掠过腕间印迹,凝向寄瑶双眸,与她目光紧绞一瞬,讥道:“本王没想到,你也能有坚强豁达、不哭不闹的大度?”
他先前看得清楚,那人死死握着她的手腕,直到他出手用暗器将其击倒,方才不得已松了开来。
可在她眼里,倒成了小误会?
寄瑶之前一直在担心送信的事,竟然没留意到自己被捏红了手腕。
裴殊度这般不满,多半是介意自己阻止穆昭出手,让他的部属被人打了、丢了颜面。眼下她也只能大事化小,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并非是我错判局势,而是那波斯人谈吐雅致、学问颇深,我想着他出身尊贵……”
她话说了一半,却觉得裴殊度攥着自己的手指愈加收紧,疼得她禁不住一顿,微微抽了口气。
裴殊度将女孩蹙眉咬唇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涌起一抹嘲意。
谈吐雅致,学问颇深,出身尊贵?
也倒是。
她从小到大,不就喜欢这样的人吗?
所以即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够雅致温文,她就能任由着对方当街调笑拉手,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平日里稍微被自己说两句,就动不动红了眼眶,一副被欺负了的小可怜模样。今日那些波斯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拔刀斗殴,她却一脸镇定,跟人家拉着手聊天,半点担心的神态都没有。
还真是……标准不一。
裴殊度松开寄瑶的手,垂眸扫见她手腕上的红痕又宽深了几分,撇开了眼。
寄瑶揉着腕,悄悄瞪了裴殊度一眼,竭力隐忍着语气,将之前说了一半的话补全:
“我想着他出身尊贵,或许跟殿下要见的波斯使臣有关联。为了不给殿下惹麻烦,坏了殿下的正事,我才没让穆昭对他出手的。”
这人性情实在阴戾暴虐,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一点儿道理也不讲!
寄瑶坐到一旁,低下头,装作揉摩手腕,将眼中的恼意与不满掩饰住。
另一旁的裴殊度,也沉默了下来。
过得半晌,姿态有些冷硬地,又站起了身。
寄瑶以为裴殊度要走,暗松了口气,谁知他走到窗边拿了个匣子,便转了回来。
“手伸过来。”
裴殊度在寄瑶身畔坐下,从匣子里取出一个药瓶,示意寄瑶将手腕放到案上。
“这是……”
寄瑶抬起眼。
裴殊度语气淡漠,“军医配的伤药,还剩了点儿,扔了也浪费。”
寄瑶“噢”了声,却见裴殊度已经托起了她的手腕,将药露倒在了红痕之上。
一股清香弥散开来,伤痕处一片清凉,显然,这药的配料极为上乘。
寄瑶低下头,感觉到男子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抚在自己腕间,细致而沉着地涂抹着药露。
“我……我自己来吧。”
她忽感赧颜,试图抽回手,却又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
裴殊度似乎全然不曾意识到寄瑶的抗拒,自顾涂完药露,方才收回手,又取过一卷绷带慢慢展开。
四周寂静无声。
寄瑶见他没再生气,抬手捋了下鬓边发丝,试着寻找话题,打破尴尬:
“殿下今日……怎么也去了东坊?”
裴殊度沉默了下,“本王派了人去驿馆跟进波斯使臣的动向,听说他们去了东坊,便跟去瞧瞧。”
寄瑶闻言微怔,“那殿下,知道今日成衣铺里波斯人的身份?他们……真是波斯来的使臣?”
裴殊度点了点头,重新托起寄瑶的手腕,将绷带一圈圈裹上去。
寄瑶焦虑起来:
“殿下既然知道他们的身份,为何不早点制止争斗,或者及早致歉?万一那人因为今日之事而记仇,拒绝跟你合作怎么办?高昌国主已然难以应付,若是波斯人再与突厥达成协议,那殿下想要收回北新道的计划,岂不是更艰难?”
一旦事情遇阻,依着裴殊度的性情,必是要在西域开战。到时候,朝廷的弹劾也必将随之而来,沈氏受牵连就是迟早的事。
裴殊度的指尖,缠绕着正要打结的绷带两头,人却缓缓抬起了眼。
面前的少女,双眸氤氲清亮,映着由衷的关切,也正殷切地望着他。
他手中动作不觉一缓,绢布的绒边纠触在指间,绵绵软软。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移开视线,“本王没有那么无用,还不至于处处仰仗旁人。江山权势是男人间的争斗,没道理让你一个女子也过得忍气吞声。”
“我不是忍气吞声。”
寄瑶听裴殊度语气有些紧绷,暗测自己刚才的话也许又让他觉得没面子了,赶紧补救解释道:
“我其实,也是为自己打算。”
她斟酌说道,“上次殿下虽然承诺了会送我回京城,但我自己将来想再在京都立足,单是倚靠沈家,未必成行。所以这次若能顺利恢复北新道,我也有些能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至于让人瞧不起。”
御赐的婚事,和离岂能容易?要么等着圣上驾崩,要么等着西北的势力更大一些,所以她一心盼着和谈顺利成功,也确实是为自己打算。
眼下这般解释,不算全部的实话,但至少显得诚挚、令人信服……
寄瑶心中思量权衡着,忽觉得手腕间一阵发疼,忍不住猛地咬了下唇角。
腕上的绷带,被猛地拉系上,扯拽得纹路狰狞。
裴殊度盯了眼自己的手指,寂然一瞬,继而松开手,侧转过身,像是觉得自己的手腕也被缚痛了似的,低头怔忡片刻,解开了袖口处的护臂带扣。
从寄瑶的角度望去,见他腰背挺直、气势冷凝,唇角的弧度压成了一条直线。
这是……
又怎么了?
是觉得她自私自利,只顾为自己着想?
“我……也不只是为自己打算。”
寄瑶尽量温言细语,“我知道,殿下看重老郡王和罗嫣郡主。和谈顺利的话,郡主,也就不用与高昌国主联姻。她……”
寄瑶话没说完,却见裴殊度猛地拽下了护臂、扔到地上,人朝她扭过头来,眼中熠着那种水火交融的强烈情绪。
她不觉害怕起来,朝后缩了缩身,撞到美人榻的榻头,顿时失了平衡。
裴殊度攥住寄瑶手腕,她躲闪不及,跌倒在靠垫上,见男子高大的身形、居高临下地俯向她,灼热的气息萦绕在鼻息间。
靠得那么近,寄瑶的心咚咚直跳,觉得新婚之夜那晚的感觉又来了,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你……”
她唇瓣翕合,声音微颤,“你起开……”
下一章入v,希望喜欢这个故事的小可爱们能继续同行,支持正版,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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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沈逍,出身尊贵,清冷孤傲,以天下第一五行师的身份,执掌帝京玄天宫,上勘天机,下断迷案,被世人称为“一语千金”。
万事顺遂的人生里,唯一的不幸,就是年少时被恩师强塞了一门所谓“天定”的姻缘,连一向宠爱外孙的太后也没法推辞。
沈逍一想到那讨人嫌的丫头,和她那些鸡犬升天、惯会趋炎附势的家人,就不觉暗自冷笑。
好在如今他早已出师,手里又握着勘察天机的璇玑玉衡*,姻缘是不是“天定”,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沈逍打定主意,撰出谶语,退掉了婚事。
当夜,几位皇族的表兄弟为庆贺他恢复自由,拉着他走马章台,欢歌酒醉。沈逍被吵得厌烦,独自离席,然后在乱糟糟的柳巷里,瞧见了刚被他退了婚的那人。
只见那位平时对着他死缠烂打的前未婚妻,此时正与她相识于微末的穷书生站在客栈残破的风灯下,灯影稀疏,目光缱绻。
女孩往日矫揉造作的模样不复存在,眸光流转,笑意嫣然,对书生道:“我偷学了好久,终于会用玄天宫里的璇玑玉衡了。然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占了道谶语,说这次你一定能考中!到时候,我爹就不会再拒绝咱们的婚事了。”
沈逍默立于巷角阴影之中,寂然良久。
末了,冷冷牵唇。
这天下的谶语准不准,到底,只能他一人说了才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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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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