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瑶一行在西平大营稍作整顿,由缙王府的亲兵护送着前往凉州城,住进了城中驿馆。
赐婚的旨意数月前就送达了凉州,又有礼部和宗室协助操办,驿馆和王府的各项婚礼准备早已就绪。
送嫁的队伍原就在路上耽搁了几日,之后又遇到了嚈哒流民的意外,时间越发的紧迫,赶到凉州的第三天,便已是皇室择定的婚礼吉日。
出嫁这日,厢房内刘嬷嬷指挥侍女仆从,忙碌地进进出出,做着婚礼前的最后准备。
“动作快些,迎亲的队伍就要到驿馆了!”
刘嬷嬷先前为缙王的态度担心过,但到了凉州城,看见十里红妆、王府巍峨,宗室筹办的各项婚仪完美无瑕,那种身为大家族送嫁姏姆的自信心又膨胀起来。
她取过侍女手中的发簪,将寄瑶乌发间金灿夺目的瓒凤冠再绾紧了些,一面打着气:
“老婢去打听过,都说缙王常年征战,基本不住在凉州城的王府。等姑娘进了王府,就是正正经经的主人,日子怎么舒坦,就怎么过!”
寄瑶坐于镜前,望向镜中薄施脂粉、娇妍明媚,却因此显得有几分陌生的面孔,心境惶然迷茫。
今日之后,她毕生的辛福,便完全牵系于那眉目冷峻的男子手中,一辈子,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妆台上,摆放着各式陪嫁的喜庆饰品。
寄瑶的视线落在一柄镶螺钿的紫檀尺子上,问身后刘嬷嬷:“干嘛放把尺子在这里?”
“这是子孙尺,出嫁时图个吉利,可不是姑娘小时候打手心那种!”
小时候寄瑶犯了错,大伯父就会用紫檀尺子打她手心,一面打,一面叮嘱:
“你是沈家长房唯一的嫡女,身系家族荣耀,万不能由着性子肆意张扬!需得时时谨记,你的未来在天家,言行举止一定要慎之又慎,莫要让人看穿你的情绪弱点,凡事都尽量往大局上想,懂吗?”
那时她年幼,根本不懂,夜里便被送去祠堂罚跪。
阿兄心疼她,半夜冒着被长辈责罚的风险,偷偷来送吃食。两个孩子跪在烛火晦暗的祠堂里,又冷又怕,拉着小手一起默默掉眼泪。
侍女们奉来婚服,金箔坠珠的合欢花图案在红烛下光芒耀眼,曳地裙摆逶迤身后。
寄瑶起身换上,面容被华贵的婚服衬得愈发明媚逼人。
刘嬷嬷刚被问起子孙尺,不由得记起了正事,咳了声,挥手将侍女们摒退了出去。
“夫人还准备了一件东西给姑娘。”
刘嬷嬷走到角落处的嫁衣箱子前,从下面夹层取出一本册子,放到寄瑶面前的案上,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姑娘先自己看一看,若有什么疑问,待会儿可以问老婢。”
寄瑶见那册子封皮上没有题名,有些不明就里,“这是什么书?”
刘嬷嬷听寄瑶声音轻轻软软的,尚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感觉,一时老脸也有些挂不住,咳了声道:
“姑娘先自己看!我去瞧瞧外面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完,收拾了些物件,退了出去。
寄瑶在案前坐下,伸手取过图册,慢慢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密密匝匝写着文字,题曰《**经》。
**经?
是佛道经文吗?
寄瑶垂低眼,正欲细读,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轻唤了声:“姑娘!”
她合起书册,循声回头,见是自己的侍女桃枝神色有些紧张地走了过来。
桃枝和桃叶一样,都是近身侍奉寄瑶的大婢女,之前也来帮她整理过嫁衣头饰。
桃枝性情活跃,因此被刘嬷嬷嫌弃聒噪,来凉州的路上选了话少老实的桃叶跟自己一起同车照顾寄瑶起居,桃枝离京后见到寄瑶的机会寥寥可数。
此刻桃枝走到案边,朝房门方向觑了眼,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上前道:
“这是太子身边的方侍卫让奴婢交给姑娘的!”
这封信她揣了一路,却一直找不着机会交给姑娘。刘嬷嬷治下严苛、不待见自己,桃叶又胆小,不肯帮忙。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近身伺候姑娘的机会,而刘嬷嬷又终于不在旁边,桃枝赶忙偷偷回屋,将书信奉与姑娘。
寄瑶接过信,垂眸看向信封上熟悉却稍显虚弱的字迹,心口蓦然收紧。
她将信递还给桃枝。
“拿去烧了。以后再传这种信,别怪我重罚。”
桃枝闻言扑通跪倒,“奴婢不是有意给姑娘惹麻烦!只是听方侍卫说,太子殿下自从在宫中受了刑,就一直伤重不起,好几日不曾进过膳食,心里就这么一个念想,奴婢实在是不忍心不答应……”
她从小跟在寄瑶身边,自然也与东宫诸人相熟,平日里又受了太子不少的恩惠,遇到这种事不可能坐视不顾。
寄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跟太子见面的情形,捏着信角的指尖微微攥紧。
可这信,若是现在看了,她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登车出嫁?
寄瑶静默半晌,将信塞回到桃枝手中,语气决绝:“烧了。”
“可是……”
桃枝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再坚持,最后默默叹了口气,垂头退了出去。
少顷,屋外人声渐渐喧闹起来。
刘嬷嬷重新进到屋内,语气激动,“缙王已经出府了,正骑马过来!”
她上前将寄瑶从案前扶起,视线扫过案上画册,轻声问道:“这册子,姑娘可看过了?”
寄瑶刚才被太子的信搅得心乱,早忘了那册子的事,眼下被问起,便含糊地“唔”了声。
无非就是从前母亲让她读的那些修身养性的经文,抑或是女则女诫之类的训导,想要提点她行事谨慎,不落沈家颜面。
刘嬷嬷听寄瑶语气敷衍,以为她是害羞,从旁开导道:“这种事,嫁了人都得经历。姑娘若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要不好意思多问。”
寄瑶接过遮面的团扇,淡然起身道:“没什么不懂的。这些事,我早就听得多了。”
早就听得多了?!
刘嬷嬷心头惊雷滚滚。
难道从前姑娘在东宫……
难怪都说宫闱秽乱,嫔妃们为争宠不择手段!想来皇后娘娘未雨绸缪,一早就让人教过姑娘了……
刘嬷嬷甚受震撼,好半天合不拢嘴,心绪飞驰乱窜地扶着寄瑶出了厢房。
缙王是大魏亲王、先帝嫡子,如今坐稳西北四州,又借助河西和安西两道控制住了西行贸易,礼部和宗室不敢怠慢,提前数月就开始准备的婚仪极尽尊华。
整个驿馆内外俱是张灯结彩,焕金铺红。厢房外,盛装的侍女们分列侧立,引领新嫁娘徐徐前往中庭,完成出嫁前的祭祀。
沈徽盛装华冠,代替父母上前训示。
他用了军中上等的伤药,脖子的伤恢复得很快,但心情比之从前却是一落千丈,想起那日中军帐中情形,只恨自己往日不够发奋,若能在官场上再用心些,把握住实权,也不必让岑淞那样的人一见到缙王就临阵倒戈,摇尾阿谀!
虽说他沈家世代门阀,大伯父如今又居中书之位,但西北四州向来以军治政,缙王手中的兵权连圣上都不敢不忌惮,倘若寄瑶真受了什么委屈,只怕皇后娘娘都没法帮忙出面。
沈徽心里担忧,却又不敢把这份担忧说得太直白,只从男人的角度叮嘱寄瑶道:
“终归这桩婚事已成定局,你暂且多容忍些,莫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与他起争执。男人都盼着自己妻子温柔体贴,你在人前一定要顺着他,私下有什么要求就撒点娇,懂吗?”
妹妹虽然从小被当作未来皇后教养,但一则年纪还小,二则他们的皇后姨母正当盛年,也没指望那么早就让寄瑶接权,因而正经驭策人心的手段教得不多,精力都花在了表面工夫上,弄得原本软糯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外表过于的清淡自持。
若妹妹肯拿出在父兄面前撒娇的那一面,世上哪个男子能不心生爱怜?
寄瑶听完兄长教诲,沉默一瞬,低声道:“阿兄不必担心。”
沈徽为寄瑶覆上喜帕,送其出馆,登上了亲王妃所乘的银辂。
驿馆外,迎亲的队伍已经簇拥着新郎抵达。
街巷中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越过维持秩序的士兵、摩肩接踵地朝迎亲队伍张望议论着。
寄瑶被喜帕遮住了视线,只听得耳边喧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缙王殿下”的呼喊,也有“殿下千岁”、“王妃千岁”之类的恭祝声。
寄瑶心中忐忑,登辂入座,视线掠过被风吹起的帕角,依稀望见队伍最前方端坐在马背上的冕服男子。
那人腰背笔挺,姿态冷肃,与皇室的大宗伯迅速交谈几句后,便迅速策马前行而去。
到了缙王府,由宗室安排的喜娘上前问安,扶寄瑶下了银辂,再依照礼制转席入门,步入青庐帐拜行大礼。
按照习俗,寄瑶的喜帕在进门后便撤了去,只执团扇遮面。
她垂着眼,有些不敢去看身边与自己一同行礼的男子,却依旧能感受到他高大身形在余光中笼罩出的压迫感。
行礼完毕,新人在恭贺声中被引入了洞房。
喜娘扶着寄瑶在婚榻上坐下,提示着下一步的程序:
“牀前却扇,帐中合卺!”
寄瑶垂着眼,望着地上一双黑靴朝自己走近过来,紧接着男子修长柔韧的手指越过扇沿,握住了她遮面的团扇。
她有些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就攥紧了扇柄。
男子手指微微顿住,继而低不可闻地沉声冷笑了下,松开手,撤了回去。
喜娘口齿伶俐,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呀,新妇害羞了!可再害羞也得见新郎不是?咱们新郎俊、新妇美,大家伙儿都等着看一对璧人坐一处呢!”
寄瑶此时也回过神来,心中亦有些后悔,顺着喜娘的话,缓缓移开扇面,露出了容颜。
珠环翠绕之下,是一张娇妍而生动的面孔,殊色绝丽,肌肤胜雪,唇上一抹嫣红令得出尘若仙的光华之中,又添得几许诱人妩媚。
喜娘不觉看得怔愣,暗忖自己瞎嚷嚷了一辈子“新郎俊、新妇美”的吉利话,这回不但没夸张,而且还说得忒敷衍了!
寄瑶依旧垂着眼,由喜娘从旁张罗着,饮完了合卺酒,结了发束,然后听见新郎被请了出去,方才缓缓掀起了眼帘。
新房之中,红烛高照,喜帐流光,身后宽大的床榻上撒着五谷等物。
喜娘在旁解释道:“殿下要先去谢客,然后换了衣服再进来。王妃也请先换了衣服,除了发冠,在此耐心等候便是。”
她示意两名婢女上前,为寄瑶褪去了厚重的礼服,然后摘下金冠发饰等物,便躬身退了出去。
寄瑶坐在榻沿上,默然望向案上摇曳夺目的烛光,思绪纷杂缭乱。
她自小受精心教导,言行举止皆很有分寸,可偏偏一对着裴殊度,就总觉得怕的慌。想来是之前被他射穿了喉咙的胡人,着实在她心里留下了太恐怖的阴影,一看到他,什么情绪控制都统统失效了。
寄瑶绞握着双手,试图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就这般心绪纠结地独坐了不知多久,忽听见厢外传来婢女的行礼声。
紧接着房门开阖,一道高挺的身影徐徐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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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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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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