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三更已到。

商司予躺在床榻上，被沉青色的帘帐所裹挟着，在死寂的黑暗中，她的感知觉被无限地放大。衣裳料子蹭到肌肤，或是不小心硌到床角，都足以让她风声鹤唳。

不出意外地，她又失眠了。自公良溪受到反噬之后，在睡觉之时便一直将沉重的丝绸帘幕给合上，直到透不过气来。

床头似乎放了一块龟甲，上面的兆纹泛着幽幽的血光，在黑漆之下莹莹发亮，像是一弯血月，只是更加艳红。

商司予乌黑的发丝缠绕着那片血色的龟甲，让兆纹本就紊乱的卦象更加迷离，颇为古怪。

商司予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抚弄着泛着血光的龟甲，眼睛直直地盯着这副卦象，眸子也被染红了。

“想不到伪造的卦象也能这般真切。”她的半边侧脸被血色照得尤为清晰，一半隐在黑暗中，语气中透出一股玩味。

——只有公良家的后人才能占卜出这样的卦象。

在漆黑的夜幕中也能看清楚，昭示着天理的旨意长明。

但商司予不是公良家的人，她理应卜不出来这般的卦象。

她双手捧起了这片龟甲，细细端详着。

这正是商司予辰时献给吴闵公的卦象，也就是卞和玉的生死之卦。

——也是商司予伪造出来的“死”卦。

承载着这副“死”卦的龟甲僵硬而冰冷，似乎还有点分量，商司予的双手举得有些累了，便将它重又放在了床头。

只是它始终闪着血光，长明不灭，仿佛就是让人商司予在如此幽暗的环境下也能看清楚。

商司予心中也有诧异，喃喃道：“往日我所伪造出来的卦象并未像今夜这样闪着亮光，这是为何……”

或许是——

她所用的龟甲是公良溪所留下的，宫中已没了多余的龟甲兽骨，都被公良溪用来篡改卦象了。吴闵公又催得急，因此商司予只好在公良溪留下的龟甲上面作一些修改。

改成了一副完美的关于卞和玉的生死之卦。

——“死”卦。

但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改。

“大凶”之卦同“死”卦其实别无二致，只是兆纹的走势有些不同，但并未有特别明显的区别，丢给吴闵公，他也瞧不出来什么名堂。

为了谨慎行事，商司予还是借着微弱的烛火，用小刻刀给它的脉络大致改了个走向，还在龟甲上随意地刮了几刀。

青音坐在商司予的身侧，试探性地问道：“祝史大人，夜深了，要不然明日再改？”

商司予摇摇头，垂眸信手执着小刻刀在龟甲上胡乱地刮。

“呲啦——”

“呲啦——”

“……”

耳膜险些被刺破。

龟甲坚硬如铁石，刻刀刮出痕迹的声音清脆但并不悦耳，仿佛将浓郁的黑幕给生生扯断，或许豁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商司予蹙眉，对此恍若未闻。

龟甲上显露出来许多条交错杂乱的纹路，丝丝蔓延如蛇信子，她虔诚地将龟甲捧在烛火下，眉眼生出了笑意。

卞和玉的“死”卦，她总算“占卜”出来了。

“吴闵公这次要我占卜的卦象跟往常有些不同，”商司予扣响了龟甲，清灵灵的悦耳声传来。“不过，我总算是给卜出来了。”

青音愣了一下，继而问道：“闵公要的是什么卦象？”

商司予轻声回答，目视窗棂外的树影摇晃。

”卞和玉的生死之卦，”她轻抬下巴，示意青音看向这片被她捧在手心里的龟甲。“费尽心力，我卜出了这副‘死’卦。”

“青音，你看看。”商司予面露得意之色，说着就要将手里的龟甲给她，但青音的手颤着，始终不肯接。

“看看我这副卦象是否天衣无缝。”

“祝史大人，这、这不算咒人吗？”

商司予瞥了青音一眼，语气颇有些幽怨，“这叫天意，什么咒人，我可是祝史。”

“可、可、可……”青音半信半疑地点头，在商司予灼灼的目光下最终屈服了。

她磕磕绊绊地说道：“祝史大人说、说的都对。”

可那片龟甲在两人的相互推搡之时，“叮哴”一声掉落在地，接着骨碌碌地滚去了暗箱的底下，隐没于黑夜。

商司予垂着纤细的脖颈，发怔地盯住自己的双手，那种滚烫的、灼人的感觉停滞在指尖，接着迅速蔓延开来。

“对、对不起！”青音连忙跑去寻找那片滚落的龟甲。

看起来龟甲是自然滚落，但商司予心中知晓，是她自己松手了。

龟甲像是刚出炉一般，烧灼了她的指尖。但她分明知道，这些龟甲已经出世好几日了，为何会有这般异象？

“祝史…祝史大人！”青音捧着那片龟甲，惊异的眸子正望向她。“它、它在发亮！”

没错，卞和玉的“死”卦正在发亮，而且是血红的光亮。

血红的光攀爬上龟甲上的兆纹，犹如火山上的熔岩，不仅灼人的心脏，还灼人的眼睛，令人无法直视。

——这就是这副卦象的怪异所在。

商司予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来，又将那副卦象拿出来抚弄，目光明灭不定。

翻来覆去地查看。

龟甲依旧泛着血红的光芒，此刺眼无比。

最后只得了二字。

古怪。

依旧是古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

商司予垂下红玛瑙一般的眸子，沉吟。

看来公良世家的秘密，她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

*

第二日，参商殿。

这是个废弃的宫殿，早在闵公即位前就已经修建完善，但因其风水不详，吴国宫内的妃子都有所忌讳，所以这座参商殿也就此搁置下来了。

而后长年历经风吹雨打，也抵抗不住战火硝烟的侵蚀，已然变得颓垣不堪。

商司予弯着唇，却满目痛色地站在参商殿前，看着殿内庭院中的破败之景。

荒凉二字尽可以概括。

院落不算大，四方都是标致的直角，规矩地框出一块领地，想来确实是不符合宅邸修建的风水。

正中间却有一个小池塘，枯草桔梗将其环绕，池塘内满是凋零的枯枝败叶，水尤为浑浊不堪。

破败是破败，但逍遥也是真逍遥。

卞和玉居然会选中参商殿作为见面的地方，商司予心中实在是有些讶异，毕竟这座古老的宫殿已经荒废许久了，即便是吴国宫内的人都很少知晓参商殿的位置。

但卞和玉却知晓，看来他早已将吴国摸得透透的了，对其宫中的布局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商司予收敛心神，踏入了参商殿，拐了好几个弯弯绕绕的小巷，才终于找到卞和玉所指定的那间宫殿。

她屈指扣响殿门，直至第三声时殿内的人才有反应。

不过殿门一开，商司予就被扯入到一片黑暗之中。思绪犹如一团乱麻，冰凉的恐惧感从头到脚地蔓延开来，周身的感知觉骤然放大，仿佛又回到了深青色的帘帐下，沉闷的气息塞住她的鼻息，她只能不住地喘着气。

猝然间，温热的触觉从眼角传来，流入到四肢百骸。

带着些许清润的沉香，淡淡的像是阳光彻照树影间松木的特有香味，不似平常的沉香那般浓郁。

“祝史大人，你很怕黑么？”

商司予能感受到卞和玉站在自己的身前，并且距离自己极近，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后退，肩颈向后倾得贴紧了屋门。

“吱哑——”

老旧的木门合不上，只是松松垮垮地掩上，经她这样一靠，木门险些敞开。

她也险些跌落出去。

卞和玉将手从她的眼睛上放了下来，揽住她的腰身，这才让她堪堪稳住。

如此让商司予重见了天日，其实殿内算不得黑，只是窗棂都被品蓝色的帘帐给遮挡住了，光亮也被围困在殿外。

不过她倒是能看清晰卞和玉带笑的眉眼。

商司予像是受了灼烧一般，目光游移开来。

她不知晓卞和玉今日想做什么，他的眸子莹润发亮，但隐在其中的情绪却令她捉摸不清。

没准琢磨着，自己就成为猎物了。

商司予是不敢琢磨了，她吃够了教训。不过她敢肯定的是，不是什么好事，遇上卞和玉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位周朝来的使节，商司予早在两年前就见识过他的计谋和手段了。闵公和庆许这样的喽啰在他眼里根本排不上号。

殿内的红木建筑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颇为怪异，这里长久无人来往，传来一股浅淡的尘灰味道。

商司予不动声色地挣脱了他的手，动了动眸子，对于他前面的问题却不作任何回应。

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懒得应。

卞和玉的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停留在她身上，瞳仁犹如浸润过浓墨的碧玺，在幽暗的殿内更显得乌黑发亮。

“卞使节究竟找我来做些什么？”商司予抬眼也去瞧他，眸光凛然，不耐烦地问道。

他悠悠地转身，坐在了一张长桌后，他的身前便是被宝石蓝帘幕所围困住的窗户。

又打谜语，跟个聋子一般。

商司予没好气，神色莫名其妙，显然是对卞和玉词穷。

殿内的光亮还是太暗淡了些，她莫名地觉着心慌，于是她走至窗前，抬手就扯开了帘子。

迎面而来的日光带着些暖意，一水地泼在了商司予的身上，以及殿堂内坐在长桌尽头的卞和玉。

商司予拍拍手正打算走回长桌，却被卞和玉给叫停了。

坐在长桌尽头的卞公子用袖襟挡住眼睛，脸色沉下来。

“请你将窗帘给拉上。”他的声音略有些不自然。“这光太刺眼了些。”

“？”

商司予的第一反应是——

这人故意找茬。

莫非还是个妖邪，见不得半分光亮？

却见卞和玉已经将头转过去了，似乎就是受不得这“刺眼”的光亮。但这不是请求该有的样子，他端坐着没有丝毫示弱的表示。

商司予自然不会听从，她想起卞和玉方才放肆的行为，恶趣味涌上心头，反而将宝石蓝的帘子彻底给拉开了。

她信手闲步地走到了卞和玉的对面，悠然坐下。

然后弯唇问道：“卞公子，你是畏光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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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