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位于国子监西北角的后厨忙得一塌糊涂。
国子监的师生人数约有二百多人,就有二百多张嘴嗷嗷待哺。
庖厨们备菜、起灶、烹调、煎炒,个个身兼数职,忙碌得脚不沾地。
热火朝天的厨房重地,蒸腾起来的烟雾让对面灶台的人看不清你我的脸。
庖厨长被手底下的仆役叫出去,说是祭酒大人来了。
他往搁在地上的水桶捞了把水净手,随手甩干水渍,不小心甩到临近的厨子身上。
朦胧云雾飘在彼此的脸上,看不清楚这人神色。
只见一把菜刀狠砸在桌案上的南瓜身上,刀身牢牢嵌入南瓜的脑袋上,浆水自开裂处缓缓流出……
好重的戾气!哪个混小子敢跟他这样叫嚣?
庖厨长眼皮狂跳,忍住想骂人的冲动,迎接祭酒刻不容缓,等他处理完事务,回头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随即在腰间围布上擦干净手,忙不迭的出去迎接祭酒,脸上挂着谄媚笑容:“苏祭酒,季学正,我们这正忙着呢,几位大人怎么忽然过来了,可是饿了?您派人来说一声就好,还劳烦走这一趟。”
君子远庖厨,苏祭酒长这么大就没进过厨房的门。
厨房重地又是剐鱼又是杀鸡,刚进院门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臊味。
他皱眉掩鼻忍下那股难受劲,跟庖厨长说:“你忙你的,我就来看看。”
庖厨长挠了挠头:“几位大人,厨房油烟很大,你们确定要进去吗?里面都是一群大老粗,万一几位大人被油溅着可咋整……”
苏祭酒其实也不想进去,他们追了景王一路,亲眼看着景王闪身进了后院,他们在后院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人。
唯有后厨还没进去过。
景王低调到访,指不定想查什么。
圣上近些年来越发倚重景王,交给过他不少差事,景王看着年纪轻,做事却比酷吏都要狠辣。
赈灾粮贪污案,科举营私舞弊案,藩王私兵造反案,哪个不是牵连甚广。
一般官员只敢避重就轻,唯独他一查到底,就连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毫不留情,可见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虽说他监管国子监十数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但任何人任何事都经不起细查,万一他手底下的人不干净,他也难逃追责。
苏祭酒站在厨房门口往里面看了眼,里面油烟鼎沸,人事繁忙,此时也不好兴师动众,他们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
*
杂乱的后厨,人人只顾着忙自己案桌上的食材,少了两个人也无人察觉。
霍令仪领着越少珩从灶台旁的走道离开。
越往后头走,油烟越稀少。
抬头看见越少珩的脸比灶台的锅底还要黑,一股报复的痛快感让她感到身心愉悦。
一炷香之前,她被越少珩拉着夺命狂奔,忽然意识到后面的追兵追捕的是越少珩,而非她。
她甩开越少珩,示意他们兵分两路。
她才不想被牵连。
越少珩却不许:“此地我不熟,万一你通风报信怎么办?”
霍令仪摇头,一拍胸脯保证道:“不会的,我就站在此地等他们,你往西跑,我给他们指路东边。”
这话骗骗傻子还行,越少珩可太了解她了,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越少珩干脆一撩袍琚,拉着她坐在游廊长凳上:“我不信,大不了都不跑了,到时候我把你女扮男装的事捅出去,大家一拍两散,你觉得如何?”
霍令仪不觉得如何,当场就想偷跑,奈何他一直抓着她的腕子不许她独自逃脱。
他像捕猎的鹰,而她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被他的利爪牢牢擒拿住。
她还是低估了越少珩厚颜无耻的程度。
她就说吧,碰上越少珩准没好事!
霍令仪无奈,只好答应带越少珩逃脱祭酒的追踪。
她是个喜欢探索的人,即便女扮男装进了不该进的国子监,她也能松弛得跟逛自家后花园一样,大摇大摆地在院落里来回闲逛,不出三五回便把国子监探索个七七八八。
她带越少珩走偏僻的小径,穿越枝繁叶茂的梅花林,行经幽静的瓦房学舍。
却怎么也逃不出比她更熟悉地形的苏祭酒的手掌心。
万般无奈之下,二人路过后厨,霍令仪咬咬牙就把人拉了进去。
他们在晾衣处偷了件后厨的衣服混入厨房,好在大家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们。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越少珩金尊玉贵,从踏进这片肮脏的土地开始,眉头就没松开过。
被霍令仪压着站在灶台上干活,还被人甩了一脸的脏水,他的脾气越发压制不住了。
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时刻要炸弓,把周围的人炸得体无完肤。
霍令仪故意凑到他面前逗他:“生气啦?不是你求着我带你逃跑的吗?”
“废话少说,离开这里。现在!马上!”越少珩脸色越发冷峻,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眼神阴鸷得吓人。
他们来到厨房后门,后门连着后院,后院出去还要再走一段路才到国子监的北门。
这里是后厨运货进出的通道。
后门附近空置了几个灶台,墙角堆放着成摞的柴薪。
霍令仪毫无防备地一脚踏出后门,刚一冒头,如惊弓之鸟,马上又缩了回去。
苏祭酒的人竟然在院子附近徘徊!
因为猝不及防,她后退一步时根本没来得及跟身后的人商量。
后背撞上硬邦邦的胸膛,脚底踩上软绵绵的脚背,脑袋还磕到了某个人的下巴。
“霍、令、仪!你故意的?”霍令仪能听到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嘎吱嘎吱,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脑袋咬掉,霎是凶狠。
霍令仪抬头看到越少珩那张生气的臭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少年冷酷着一张脸,五官变得锐利极有攻击性,皱着眉头微微不耐烦,浓黑的眼珠子里似是聚集了浓稠的乌云,里面正在电闪雷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隐隐可以看见咬后槽牙时凸起的骨骼形状。
凶狠阴鸷,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场。
但霍令仪不得不承认,人只要长得足够好看,就算生起气来,也是赏心悦目的。
像怒放的牡丹,充满了鲜艳生机。
如万潮奔涌,如波诡云谲,如浴火冰裂,真是危险又迷人。
实在少见,霍令仪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
因为罕见,霍令仪不由多盯了一会。
不带任何褒贬,与人无关,纯粹只是对这张脸的欣赏。
她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她。
越少珩眸光渐冷,他一直都很讨厌别人直视他的脸,更讨厌别人露出觊觎,倾慕,渴望这张脸的愚蠢表情。
他微微垂眸,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脸上每一块肌肉,试图找到她真实的想法。
除了冷静的凝视,别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觊觎,没有倾慕,也没有渴望。
平静,淡然,像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物。
他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越少珩眉心蹙起,冷冷说道:“有什么可看的,再看下去,我这张脸也不会转移到你的脸上。”
霍令仪噗嗤一声笑出来,收回视线不再看他,笑着摇头无奈道:“人怎么可以自恋成你这个样子。”
她闪身躲到门后,挨着木门,朝还愣愣站在原地的越少珩挥手示意他赶快躲起来。
越少珩透过雕花窗棂,也看到了游离在院子外的人。
他顺势走到霍令仪身边,沉着脸质问她:“那你刚刚看我做什么?”
“看看又不会掉块肉。”霍令仪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她扒拉在窗棂上往外张望,试图找到突破口。
直到目光落到停靠在后门,无人看管的潲水车上。
越少珩在她第三次扭头打量的时候,忍无可忍斜眼晲了回去。
霍令仪那双灵动的眼睛狡黠地在他身上来回转悠,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
贼眉鼠眼的样子,只差在脸上拿毛笔写上奸佞二字。
霍令仪不再张望,和他一样背靠着门窗站定。
眸光扫过面前闲置的灶台,以及里面被烟熏得发黑的灶底泥土以及柴炭,眼底闪过算计的光,她仰头看向越少珩,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眼就能找到你吗?”
越少珩没说话,幽深的黑眸冷冷地觑着她,想听听她有什么狗屁高见。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好比鱼目里的珍珠,黄沙里的烁金,鸡群里的鹤,想不注意都难。”她的嗓音像是沾了蜜糖,直往人的心窝里揩去。
越少珩以为自己听岔了,霍令仪竟然在夸他?
他侧目而视,对上了她湛亮澄澈的眸子。
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在刻意讨好人时,会荡漾起动人的涟漪,以至于让人深陷其中,不自觉地相信她的话。
越少珩难得没有驳斥回去,安静地接纳了她的话。
霍令仪忽然握住越少珩的手腕与他一同蹲了下来。
因为一心记挂着如何说服越少珩答应配合自己,她的态度变得异常亲昵。
两肩相抵,四目相对。
他又闻到了那股比脂粉还要香甜的气味,正拼命往他毛孔里钻去,附着在皮囊上,渗透进肌理中。
他们凑得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她浓黑的羽睫,稀薄日光中浮在她脸上细细的金色的绒毛,以及抹在菱形红唇上淡淡的胭脂。
他不动声色的用目光将她的颜色收入囊中。
霍令仪说得煞有其事:“所以咱们得乔装一下,我有个绝妙的逃脱计划,那有辆送食材的驴车,咱们假装送货出去,他们一定不会盘查。”
“我们现在没有乔装吗?”越少珩盯着自己这身偷来的行头,眉心直皱,他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丑的衣服。
霍令仪吭哧吭哧地挪到灶台前东摸摸西挖挖,然后重新挪回到他面前。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明珠不想被发现就要蒙尘,莲花也不要怕沾上污泥嘛。”
紧接着,一双冰凉凉软绵绵的小手触上他温热的皮肤,越少珩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待看到她满是黑灰的手,手越攥越用力,薄怒道:“你做什么?”
“乔装打扮啊,你肤色太过白皙,得弄得黑一些,你放心,我上妆技术纯熟,包管他们认不出来……啊痛痛痛。”
听到霍令仪喊疼,越少珩眉目微怔,竟就这样松开了手。
霍令仪收回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不满地娇哼了声:“你不愿意就算了,王爷您尊贵,就该高高在上不惹尘埃,哎,你做什么!”
越少珩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把灰在手里,搓匀了后不由分说地揉上了她的脸。
像是揉一团柔软的面团,搓圆揉扁玩得不亦乐乎。
手指抚摸过她脸上每一寸肌肤,指腹下的触感光滑柔嫩,让人爱不释手。
越少珩莞尔,薄唇勾起上挑弧度,笑容不怀好意:“独食难肥,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收了力,不至于把人弄疼,但底下是只野猫,不由分说与他掐起来。
*
日头上移,越过林梢。
苏祭酒和季学正一行人在院子外等了许久也未曾看到什么异常。
季学正等得有些焦急,朝身边的人问道:“苏祭酒,你有没有老眼昏花看错了?”
苏祭酒被人质疑自己,当下便不服:“你才老眼昏花呢,我人老眼睛可不老,年轻时人送外号火眼金睛,任何人都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弊。如今前后两个院门都守得死死的,刚刚我让两个助教进去找,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景王肯定还在里面。”
“叮铃”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慢慢悠悠响起,院子里走出一辆送潲水的驴车。
苏祭酒鼻子抽搐了一下,刺鼻的潲水气味让人避之不及。
更遑论那辆摇摇晃晃的驴车正七扭八歪的朝他们驶过来。
驱车的两个年轻人一高一矮,穿着后厨统一制式的袍服,腰间围着布裙,戴着草帽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到脖子都是黑黢黢的,手也脏得不像话。
眼看就要倾轧到路旁的他们身上,苏祭酒和季学正赶紧往边上躲闪。
“走路怎么不长眼。”苏祭酒嫌弃地避让,躲到了季学正身后。
矮个子那个忙不迭地道歉,声音像是闷在盒子里一样低沉,她从高个子手里抢回缰绳,牵着驴车走出了后院。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后门有个挑着潲水桶的男人走出来。
他来到停驴车的地方,发现自己的驴车不见了,挠了挠后脑勺,满脸不可思议。
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左右张望,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饿死鬼,连我喂猪的潲水都不放过?”
霍令仪:我请王爷吃点好的。
越少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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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乔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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