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奉平二十年,京都迎来了最为漫长的一个冬天。
这年二月初,先帝驾崩,年仅十岁的太子继位,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雪纷纷扬扬。
礼部尚书被下狱,三朝太傅要辞官,一时间风波暗潜,人人自危,白茫茫的沉寂笼罩着大启朝堂。
国丧当头,皇宫里头不安宁,连带着京都的官爵世家也动荡。大雪初歇后,镇国公府里便喧闹了起来。
一大清早,赖妈妈得了差事,正带着几个粗使丫鬟便浩浩荡荡地朝西边的葳蕤轩去了,经过灶房的时侯正好碰到几个相熟的老婆子凑在屋檐下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前几日国公爷发了好大一场火,夺了大姑娘的管家权给李姨娘!”负责洒扫的林婆子一想起来便直叹气,“大姑娘回去的时候,脸上有个这么大的巴掌印呢,一回葳蕤轩就请了大夫去看。”
厨房里帮佣的王嬷嬷探出头来:“我说怎的那位近日如此安闲,原是犯了事了,怪不得今日外边这样热闹,那边也没动静。”
“诶呦,天可怜见的!你是不晓得,那是陈王府的人上门来了,说是要退亲呢!”
过路的赖妈妈顺势接上话茬,面上满是幸灾乐祸:“大姑娘尚在禁足,还不曾知晓此事,这不,夫人特意嘱咐我去请姑娘出来见客呢!”
“什么?!”
寒风吹拂过,促得侯爵门第里火烧得更旺了。府中里外皆已是闹哄哄地动起来了,倒显得葳蕤轩那处沉静的有些突兀。
门口几个壮实的丫鬟婆子在外守着门,院子里面是成群的青绿色,大片的常青竹在风里沙沙作响,竹影倒映在窗棂前,和里屋的人影交错着。
二月天里春寒料峭,屋内点着银丝碳火,丝丝暖意透出帷幔,温着满室的含苞待开的春花,屋内只有几位一等丫鬟贴身伺候着,其余的人都没留。
大姑娘季渝宁还在梳妆。
脸上被打的印子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婢女们又给上了一层粉,遮住了残留的红,季渝宁望着铜镜,认真地挑胭脂。
一旁侍候的听兰侧身来报:“姑娘,小薇回来了。”
季渝宁轻点了头,那头得了令,放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进屋,是她屋里的二等丫鬟小薇。
小薇朝她福了福身:“姑娘,王嬷嬷递了消息,李姨娘那边派了赖妈妈来,大张旗鼓地喊了一路……”
小姑娘越说头越低,声音也低了。
季渝宁没回头,透过镜中倒映望着她:“怎么不说下去了?”
小薇倏地抬起头,眼里已蓄了泪:“姑娘,那死老婆子说世子上门退亲来了!”
季渝宁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落在旁人眼中,她已是失意万分。
她与陈王世子青梅竹马,满京都皆知二人情投意合,情意颇深。
去岁,季渝宁十五及笄,便与世子许临轩正式定下了亲事,就等着今年六月完婚。
可如今时局动荡,她外祖家骤然失势,多年情深的未婚夫婿便上门要退亲。
这样想着,小薇眼里的泪更是止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她替姑娘不值,几年光阴都错付了人:“姑娘……奴婢只是见不得他们欺负姑娘。”
“傻小薇,人不由己。”季渝宁笑着安慰她,“你先出去帮我守下门,想必过会儿就有客人上门了。”
小薇红着眼眶退出门去,季渝宁收敛了笑意,随手从首饰匣子里挑了对不起眼的白玉坠子。在旁侍候的婢女听竹顺势上前,伸手接过白玉坠给她带上。
待听竹凑近,季渝宁闭着眼低声问道:“谢家如何?”
她有四个大丫鬟,听竹听兰,听梅听菊,都是外祖谢家送来专门伺候她的人。其中听竹会武,能和主家联络,本只是留了一手以防万一,没想到局势诡乱,真到用的这一天。
“老太爷已递了致仕的折子,宫里尚未回应。”听竹低声禀报,“谢大人在大理寺狱中……仍未有消息。”
季渝宁顿了顿:“既如此,你且多多留心谢家那边,待会儿让听兰和小薇陪我去见客。”
听竹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打断。外头吵吵嚷嚷的来了一群丫头婆子,似乎还有些拉架声。
听兰皱了皱眉:“姑娘,听声音像是李姨娘房里的赖妈妈。”
季渝宁嗯了一声,对着铜镜细细又补了些口脂。
谢家为上位者所弃,被人落井下石,镇国公府也捧高踩低,她才没了管家权,便有狗迫不及待地追上来咬人了。
“姑娘,你真要去吗?”听竹担忧地问着,却见大姑娘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轻轻瞥了她一眼。
“我若不去,才是露了怯。”季渝宁最后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地说,“戏台子都搭好了,自然是要去瞧瞧。”
府里热闹扎堆,正准备热火朝天地唱一出大戏,她这个主角怎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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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只有小薇和几个婢女守着,势单力薄,根本拦不住人,轻而易举被便那伙不速之客被拽开了。
“你个无法无天的小贱人!”为首的赖妈妈骂着,趁势狠狠推了小薇一把,带着几个小丫头都摔在地上。她志得意满,带着后头乌泱泱一群人正要敲门,伸手却扑了个空。
“什么人?敢在大姑娘院子里放肆?”里头传来一声高喊,是性子最为火爆的听梅。片刻后屋门从里面被打开,一阵香风吹拂而来,裹着熏人的暖,梅兰竹菊四个一等丫鬟冷着脸走出来,挡在前面。
葳蕤轩内的十来个婢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瞬间停住了拉架的动作,立刻在院中两侧列起队来,这一下便把赖妈妈一行人镇住了。
葳蕤轩中蔓开一片诡异的平静,几个得脸的侍女恭敬地掀起里头华丽的帷幔掀开,里头站着的是笑意盈盈的大姑娘季渝宁。
“赖妈妈,您这是在做什么呢?”季渝宁笑着问道,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强势。
赖妈妈的嚣张气焰一下子熄了,她神色变幻了几论,最后咬着牙,故意叹了口气:“大姑娘,陈王府来退亲了,国公爷请您去前厅一趟。”
季渝宁不在意地笑了笑:“就为这事儿,还劳烦妈妈你跑一趟。”
赖妈妈在她这里碰了个温温柔柔的钉子,不软不硬的咳了一声:“世子也来了,要我说啊,您可真是——”
那句刺人的“多灾多难”还没说出口,季渝宁弯了弯唇角,直接略过她,递了个眼神给小薇,抬脚便走了。
于是大姑娘走在中间,身后跟着听兰和小薇,四周被一大群丫头婆子包围着。这样走了一路,到前厅拐角时,正堂里的声音已能听得清清楚楚,是陈王妃和老夫人。
“京都谁人不知国公府大姑娘的美名?渝宁贤德淑慎,我自然再满意不过的。”
季渝宁停在路中间,旁边的赖妈妈想开口,却被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王妃娘娘又是为何而来?渝宁可是我国公府嫡女,也是家里如珠似宝地养大的。这孩子向来循规蹈矩,行事没有一点差错,为何无缘无故要退婚?”
陈王妃笑着,语气从容:“大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儿年岁尚小,顽劣不堪,我这个当娘亲的也拿那祖宗没法子。”
“婚期都定了,如今又朝令夕改,你们让我们国公府如何在这京都立足?让她一个姑娘家的如何自处?”
听到这一句,站在厅外的季渝宁轻轻睨了眼厅前侯着的小丫头,后者顿了一下,马上意会了,慌慌张张便跑进去通传。
“王妃,老夫人,大姑娘来了。”
前头的丫鬟先至,里头的风云乍歇,堂前鸦雀无声。
只见来人一身藕粉上袄,叠着嫩鹅黄的衫裙,写了披风后能瞧出那上衣下摆收了些放量,正好掐起纤细的腰,显得人活泼灵动。
她施施然停在堂前,躬身行礼,做足了礼数,每个动作做出来都让人赏心悦目,堪称典范。
“见过王妃,见过祖母。”
前厅的人也不算少,季渝宁端着温和的笑,目光如和煦春风,照顾到每一个在场的人。
上座的陈王妃正喝着茶,见她来了,面上堆出了一抹假笑。
镇国公无正妻,能出面的女眷唯有府中老夫人,她已年过古稀,是本朝一品夫人,平日里只在佛堂里清修积德,鲜少出来管府中闲事。
此时,老夫人却和陈王妃一左一右,坐在上首主位,一位假笑,另一位慈眉善目,两厢对比映照着,周遭氛围也如冰火两重。
扫了眼陈王妃不算好看的脸色,季渝宁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是场硬仗了。
“大姑娘,你先起来吧。”还是老夫人先开了口。
季渝宁低眉顺眼地应了,在一旁落座,恰好和站着的李姨娘对视了一瞬,她打扮得素净,泪眼涟涟,面上却是藏不住幸灾乐祸。
季渝宁漠视着,目光移至上首。
此时尊位上的陈王妃笑着,没再对上老夫人,反而把话头递给了季渝宁,她笑着道:“大姑娘,说来也惭愧,我那逆子你也知道,生来便没什么定性,只晓得附庸风雅,也是他这个混账对不住你。”
“王妃此言何意?”季渝宁浅笑着,不卑不亢。
陈王妃继续说:“今日来也是想着……咱们两家的这事,还是散了好,大姑娘同我们世子的婚事就此作罢。”
季渝宁装着为难的样子,没有立刻回答,心道,果然。
陈王胆怯,是个醉心诗词歌赋的闲散王爷,富贵却无权,不然也不会把唯一的儿子送入京都为质。
低调,门第高,这样的婚事本是极好,她来日嫁了,也能拿捏得住的。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没料到陈王如此谨慎,谢家出事还没几日,陈王府便等不及要退婚,生怕引火烧身。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堂前通传的小丫头又跑了进来,身后人未到声先至:“哪有这种道理?”
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带着几个侍从闯了进来,想来是方才听了家里人传信,匆匆自官署里赶回的。
季渝宁适时起身:“父亲。”
来的正是镇国公季尚德。
“你们陈王府欺人太甚!”季尚德一来便开始指责,气红了一张脸。他本来相貌生得也还算清俊,此刻却有些狰狞。
“老爷!别气坏了身子。”一旁的李姨娘柔柔出声。其实她本没有资格出来见外客,只是她得宠,如今暂代管家,所以才能出现在前厅。
季渝宁没凑上去,只是侧步空开下首第一个座位,然后冷眼瞧着上前的李氏被镇国公一下甩开,直直地被丢在地上,好不可怜。
“尚德!你做什么?”老夫人敲了敲拐杖,她自然是知道自己儿子向来软弱无能又爱逞能,发起火来什么都不顾上,三日前打女儿,如今顺手打李氏,也不怕叫外人看了笑话。
见老夫人开了口,几个侍从也上前劝着,季尚德才算是冷静了。
“父亲,您先坐。”季渝宁顺手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水,亲自递过去,引着她这位没脑子的好父亲坐下,继续收拾烂摊子,“来人,李夫人受了惊,还不把人扶下去?”
顷刻间,李氏被人搀了下去,这样闹哄哄地拉扯好了一回,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王妃默不作声看完了场闹剧,想退婚的心思更甚几分,她屈尊降贵地叹了口气:“我看镇国公也是糊涂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能摆出来。好了,咱们这便接着谈正事吧。”
眼见季尚德又按耐不住要开口,旁边站着的季渝宁率先发了问:“王妃娘娘,您方才的意思,是说世子已然无意婚事,对吗?”
陈王妃点了点头,正色道:“不错。你二人虽曾有情,但到底有缘无分。”
此话一出,前厅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各怀心事,但任是谁都晓得,此事怕是再难有回旋余地了。
视线轻扫过神色各异的诸位长辈,季渝宁弯了弯唇角,继续开口。
鹅黄色的裙摆在寒风中微扬,她垂着眸,斯斯文文地站在堂前:“自定亲以来,渝宁不敢说十全十美,也能说一句无愧于心。不过缘分天定,走到如今也是造化弄人,想来也是渝宁福薄了。”
语罢,她倏地抬起头来,还是那副温婉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不客气。
“——既然如此,今日应算我镇国公府退婚才是!”
开文大吉!
宁宁:男人如衣服,破了就要换换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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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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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门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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