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王走近:“为何要杀他?母亲有何事瞒着我?”
黄钺抱拳行礼,回道:“长公主吩咐过,任何威胁您安全的,都要除去。”
他的目光落到小郡王手臂上,那里是被隋妤君用发簪刺伤的,亦是黄钺看着大夫包扎的。
他的指向太明显,隋妤君立即怒道:“是我做的,你冲我来便是,何必在茶点中下毒牵连无辜。”
有小郡王在,黄钺不敢乱来,她这才转身去搀扶元襄之,一伸手即触到他颤抖的手,他扯起嘴角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怎么会没事?
黄钺招招是死手,元襄之强撑着与之缠斗,此刻呼吸沉重,唇边带血,连话都说不出来,隋妤君揽住他的腰身,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倒下。
“下毒?”小郡王问道,眉眼一压,露出不悦,“全部如实说来,不要隐瞒,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黄钺淡淡瞥了一眼隋、元二人,面容冷硬如铁,恭敬答道:“那晚隋姑娘刺伤了您,属下跟踪他们到茶楼,在糕点中下了折阙之毒。”看样子他们是盘问过茶楼伙计了。
“我的伤势不怪她,你僭越了。”小郡王又问道,“折阙是什么毒?”
“折阙源自关外,中毒者初为高烧风寒,后五脏衰弱而亡,不易被发觉。”
隋妤君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对小郡王频频透过来的目光反瞪回去,长公主远在京城,却赋予黄钺这个黑甲侍卫生杀予夺的权力,在他们眼中人命轻贱,何况葛潇潇三人乃是官宦子弟非寻常百姓,在他们眼中依然不值一提,若元襄之没有发现折阙,那他们五人皆横死问仙州,连死因都不清楚。
“小郡王当以职责为重,莫要辜负长公主的期望。”黄钺单膝跪下劝道,“他二人不可留。”
隋妤君气笑了:“你以哪条律法定我死罪?”
便是十年前隋府抄家她都没被判死罪,刺伤小郡王也是因他的强迫,自己反击而已,律法可没有规定自卫反击者会定死罪。
“小郡王,休听她——”
黄钺还欲再言,小郡王挥袖打断,他招了招手,身后很快出现了一队黑甲侍卫,整齐肃穆,他从最近一人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架在黄钺脖颈间,气势汹汹。
“不论母亲与你说了什么,我不允你伤害他们。”接着又似呢喃般自言自语,“红筝已经死了,与她相像的人也要死吗?”
“您忘了答应过长公主什么了吗?”黄钺提醒他,全然不惧长刀已经划破他的皮肤,正在丝丝渗血。
小郡王面露挣扎之色,隋妤君擦去元襄之唇边的血迹,嗤笑道:“好一出忠心劝谏的戏,可是小郡王,眼下不是作戏给我们看的时候,若要定罪便快些,下狱还是流放?民女不懂律法,小郡王金科玉律说什么便是什么。”
小郡王脸色更加难堪,他听得出来隋妤君在嘲讽他,可母亲的告诫历历在目。
雍容华贵、权势滔天的长公主,一步一步规划她儿子的人生。
留他在京城。
“晖儿,你父亲避世不出,偌大的长公主府只有我勉力支撑,还要兼顾弱势的江府,我放任你在郦城玩乐多年,是不是该回来帮一帮我?”
让他官职加身。
“我已奏请陛下,皇城司副使的任命明日下来,你个性收敛些,指挥使是李国公的人,黄钺会跟在身边提醒你,莫被抓到把柄。”
宫宴上相看贵女。
“那是济阳侯的女儿,性情柔顺,济阳侯驻守北方年底回京,你若喜欢届时上门提亲,秦尚书的女儿也不错……”
如果按照母亲的意思,他会娶一个家世显赫的陌生女子为妻,装模作样与朝臣交好,成为母亲手中制衡朝廷官员的棋子,在京城时他反复告诉自己,母亲的安排是最好的,可直到他见到隋妤君,一张与红筝极其相似的脸。
他能回忆起在郦城放纵欢快的时光,喝酒赏舞、射箭游船,没有人会逼他做任何事,有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爱慕他,甚至为他赴死,他怎会忍心让这张脸在他面前再死一次?
绝不会!
咳,咳咳——
元襄之的咳嗽声拉他回到现实,他明白此刻要做一个选择,在母亲与自我之间,他狠下心偏过头,声音低哑:“让他们走。”
黑甲侍卫腾出一条路,除却黄钺脸上的怒其不争,其余人面无表情,安静得几乎融进夜色里。
隋妤君扶着元襄之路过小郡王时,仿佛确认某件事一样,问了句:“折阙可有解药?”
小郡王手下用力,长刀在黄钺脖间又划出一道血痕,黄钺嘲笑道:“既是杀人之毒,自然不会有解药。”
隋妤君听完,心下震动,抓紧了元襄之的胳膊,脑中嗡嗡作响。
黄钺再道:“折阙无解,元先生四年前不是领教过吗?侥幸活下来,也不知能活几年。”
感受到隋妤君的僵硬,元襄之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无数寒光扫去:“手下败将,折阙之毒不过如此。”
他缓了一会儿,忍下气血紊乱的痛苦:“据我所知,长公主暗杀谁皆有手令,你可有手令?”
黄钺一噎。
长公主没有给他手令。
“长公主都不与我计较,你计较什么呢?还是你要报四年前我打败你的削指之仇?”元襄之说完与隋妤君相携离开。
他不在乎黄钺如何想,小郡王更是与他无关,当下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解释一些必须解释的过往。
黄钺呆呆地对上小郡王澎湃的怒意,忽而明白过来,苦笑着叹息,原来长公主给他毒药折阙却不给他手令是什么意思。
小郡王还未想好如何处置黄钺,命人看好他,丢了剑去追人,在别院门口见到二人的身影,犹豫几番喊道:“隋姑娘,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我可以回京请母亲帮忙……”
在星月晦暗的夜里,风吹得檐下的灯笼晃动,送来女子决绝的声音:“小郡王,我从未想过答应你。”
外头的洪水晨间退去,学生们给他们递了口信,说他们搬回客栈了。城内经过了一日的晾晒和百姓的清扫,地面恢复如初,但沿路洪水淹没的痕迹清晰可见,树干上、门板上、石墙上一道道水痕不知何时才能褪去,也许三两天,也许半个月。
这条回客栈的路他们是第二次走了,一路上安静得过分,元襄之想开口说些什么,只是一张口便咳了起来,引得肺腑生疼。
隋妤君扶紧了他的胳膊,低头看路上两人像是依偎在一起的影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过了一会儿,“元襄之,永受嘉福。”
声音细碎带了哭腔,一不小心会像尘埃般散在泥土之中,但落到元襄之耳畔,又似划过心间的粗粝石子,磨得既酸且涩。
永受嘉福,是他在画像上落的闲章。
在郑府时他为她作画来赔罪,画了两幅,记录春景。
当日他藏了私心,只带了这个闲章,不曾留下姓名,暗自予她祝福。
别院,黄钺一脸颓色跪在地上,小郡王在审问他。
“四年前是怎么回事?姓姓元的怎么知晓母亲的习惯?”
黄钺抹了一把脖颈间的伤口,一手的鲜血,划得不重,小郡王到底是不敢伤他,他随手在身上擦了擦,说起了旧事。
“四年前,有个高手多次夜探长公主府,他武功高强,我们没人抓得住他,直到长公主出现邀他进书房议事,那时我才看清他的样子,是才入翰林院的元襄之。”
他的气质干净青涩,与出入长公主书房的其他官员十分不一样,没有半分谄媚、一丝油滑。
“他最后一次来长公主府是七月十五,长公主照例在书房等他,可他竟想刺杀长公主,我当即冲进去,与他交手时不慎削去一节小指。”
那晚元襄之在腰上藏了把软剑,银白的剑身只差一点就刺进长公主心脏,他挥刀拦下时瞥了一眼长公主,长公主不恼反笑,他以为长公主是在笑元襄之不自量力。
“长公主说可以答应元襄之的要求,但是要他服下折阙。”黄钺说到这里停顿了,他亲眼见到这个年轻人毫不犹豫喝下长公主递给他的毒酒,酒杯一扔,翻墙而走,此后再不登门。
他以为这个人会被折阙渐渐折磨死去,没想到他居然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无论是什么办法,余生只会活在痛苦当中。
可惜了那身好武艺。
“你用自己的性命与长公主做了交易,让她不再插手明德书院复开之事?”隋妤君问道,替元襄之换了张湿帕子。
他们一回到客栈的房内,元襄之毫不意外地发烧了,吐了好几口血,吓得冯久年以为他快不行了,端来纸笔请他写遗书。
隋妤君哭笑不得,连忙让葛潇潇和梁其文把冯久年带走。
元襄之躺在床上,两颊烧得绯红,甚至眼尾也染上了胭脂色,他眼睛一刻不离隋妤君,把旧事讲给她听,讲一两句便咳一声,叫他休息也不听。
隋妤君只好把装冷水的铜盆放至床头的矮几上,坐到床边,俯下身子听他说,这样他轻声说话她就能听到,无需费多大力气。
湿热的气息在耳边,入耳的声音轻柔却锋利,听得隋妤君也疼。
“明德书院复开最大的障碍不在皇上,而在长公主,当年是她亲自带人封禁的。”
“长公主知道我的身份,以此做要挟。”
“祖母遗愿,我誓死达成。”
“她以为只要祖母没了后人,明德书院便不成气候,可惜啊,我是个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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