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会出现许多令他震惊的东西,开门后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陈设与离开前并无多大差别,多了几盏花灯,桌子上除了相同的瓜果外,还放了一把钥匙,元襄之拿起细看,认出来的一瞬间捏紧它,他雀跃着与隋妤君分享:
“他们将祖母书房的钥匙给我了——”元襄之刚一回头,有什么东西自头顶落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一层红色光晕笼罩了目之所及。
“这件红纱在床上放着,我瞧着像盖头,拿你来试一试。”
他透过薄薄的红纱看见隋妤君在笑,看见她满意点头,看见她走近。
忽然面上一轻,鬼怪面具被她摘下,顺手放到桌上。
“盖了盖头再戴面具不合适,还是这样好看。”
她按住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在屋内晃荡,四处寻找可以“打扮”他的东西。
元襄之呆呆坐着,撩起红纱,目光随着她移动,幸好老萧叔和王婶没有放别的东西进来,她遍寻无果,自袖中取出口脂想给他涂。
元襄之下意识拒绝,这个口脂从未见她涂过,而且颜色也太、太艳了,比头上的红纱还要红。
“襄之,我都陪你上祭台跳舞了,你也陪我玩,好不好?”
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轻软撒娇的嗓音,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囫囵答应。
明明知道她在捉弄自己,偏偏不想拒绝。
下一刻,她弯腰站在他身前,用指腹沾了唇脂抹上他的嘴唇。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几分痒,元襄之抿了抿,缓解它。
“别动,还差一点。”
下巴被她捏住,仰着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她调戏的良家子。
但这个感觉似乎不坏。
她离得好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草药香,是早上沐浴兰汤留下的味道,元襄之不敢惊扰她,几乎屏住呼吸。
“好了,我去取镜子。”
元襄之瞟了一眼镜子,有些惊讶,他从前认为外貌对一个男人来说算不得重要,端正不失礼便可,但现下而言,如果外貌皮相能得她几分喜欢,他不介意涂脂抹粉。
“虽不及我,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色。”隋妤君点评道,她目光落在元襄之的脸上,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喜欢吗?”他顶着红纱问她。
隋妤君放下红纱,眼神愈加柔和缱绻,缓缓靠近,最后隔着红纱与他呼吸交织,压着嗓子:“喜欢的。”
这样乖顺的人,任她胡乱捉弄也没有露出一丝不悦,反而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眼珠子都快粘在她身上了,如何叫人不喜欢?
红纱很快濡湿,蹭上了绯色的口脂。
隋妤君扯下盖头般的红纱,笑道:“这下换你做新娘了。”
话音刚落,元襄之将她抱坐上桌子,拇指擦去她唇角过分红艳的口脂,嗓音沙哑:“好。”
红纱轻飘飘落地,蹭上口脂的地方颜色比别处深些,压在最下面。
许久之后,面具被挥落地面发出声响,元襄之顿时惊醒,忍不住抬手遮住隋妤君的眼睛,与她隔开些距离,平缓呼吸。
“你?”隋妤君疑惑,怎么停下来了。
“没什么。”元襄之的声音实在低哑得厉害,低头看了一眼,二人衣襟凌乱,他为自己的孟浪开始内疚自责,他为什么没有控制住。
遮住她眼睛的手发烫,隋妤君隐约猜到是什么情况,她伸手欲拿开这只手,但他温柔又强势地半分不移。
“再等等,现下不行。”他有些焦急。
隋妤君心中的恶趣味被他勾起,伸手抓住他的衣襟。
“你遮住我的眼睛,既不让我亲你又不让我看你,就让我在这空耗时光?”
“不是的,我、我——”元襄之难以启齿。
隋妤君迅速回他:“是起了反应?人之常情。”
被她这样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元襄之干脆松了手,低下头任她调侃,结果她拉着自己腰上的玉带钩逼自己靠近。
“你若求我,我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元襄之耳边仿若炸雷,连忙说道:“我缓缓便好了。我不想你因为可怜我去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在临县,在我身边,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做能让你开心的事。人这一生,难得自由,此事也一样,你有拒绝的自由。”
而且她没有收下自己那些微薄的家产,想来也是不愿意的,她说过,她更喜欢自由,不会规束在一个男子身边。
隋妤君怔怔地注视他,忽而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这个男人傻得要命,还是嘲笑自己对他仍带着未察觉的偏见。
他是与别的男子有诸多不同,他予她尊重,予她鼓励,不会看不起她,也不会控制强迫她,同样的儒家礼教之下却教养出他这样品性的人,大抵是他祖母程大人的功劳。
程大人身为女子做官行事十分不易,她教养长大的男子自然会更理解女子的处境。在临县,女子的地位好似也较别处高些,至少婚姻之事自己可以做主。
若是如此,程大人为她栽了一棵状如华盖好乘凉的树。倒是她自己,见过太多世俗的男子,乍见特别的总想着无限试探、验证,去佐证心中的偏见,一时逗弄过了分。
元襄之听见笑声,脸色愈发红,一点一点掰开她拉住自己腰带的手:“如果你肯施舍一点善心,我想求你抱我一下。”
拥抱是最慰藉灵魂的行为,身体的温度、气味,还有心跳全都展露无遗。
温香落满怀,元襄之感受到她情绪有些低落,把祖母书房的钥匙拿给她看转移注意力,也顺道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自从祖母去世后,祖母的书房便上了锁,老萧叔和王婶不让我进去,今日却把钥匙给了我,稍后我们可以去祖母书房看一看,那里有好些祖母的遗作,若是机缘合适,我打算重新编纂出书。”
隋妤君下巴搁在他肩上,手里拿着钥匙打量。
“还有这封信,长公主给祖母的,上午我没带去,你可要看看?”
她接过元襄之递过来的信,撕开封口,抽出信纸,粗略扫一眼,对信纸上的内容大吃一惊,当即推开他,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
“……昔日虽未受先生教诲,但先生才智余钦佩之至,余立志超越先生,为此辛劳半生,幸而上天眷顾,无论明德书院、漉山关亦是宿月城,余皆胜先生,尤胜高足……”
元襄之听到信上的内容,面色大变,脑中闪过无数片段,“去祖母书房。”
长公主或与祖父之死有关?信中的高足指的又是哪些人?
二人匆匆忙忙开锁进屋,屋内整洁有序,看样子是时常打扫的。
“如果信上的挑衅之语千真万确,祖母书房必留有当年的书信,我们找找看。”元襄之从书柜底下拖出一个三尺高的大木箱,噩梦般的红木箱,他压下那股不耐,打开,取出收捡在里面的信件和手札。
一摞又一摞摆满了书桌,隋妤君点了好几盏灯,趁他搬书的空档打了一盆水来,问道:“先净手再翻阅?”
这里面的书信手札俱是程大人的遗物,十分珍贵,他们手上沾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能玷污了它们。
元襄之点点头,心道自己思虑不全,二人净了手,开始对成堆的旧物动手。
“这些手札不必再看,只看这些来往书信即可。”元襄之对隋妤君说道。
隋妤君放下刚拿起的手札,封面写着“进学说”三字,问道:“这些你此前都看过?”
“祖母生前,逼我全背了下来。”元襄之语气平淡,眉眼低垂,盯着手上的信件,停顿半晌,吐出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睛,开始拆信。
隋妤君拿起一封信,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摞手札,书页微黄,看得出是经常翻动的痕迹。她突然记起他梦中因厌学而哭泣,也许那并不是厌学,而是背完了人便没了执念,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记得他说过,程大人是郁郁而终的。
他那时,不过十五六岁,比葛潇潇三人大不了多少,亲眼看着至亲油尽灯枯堪比酷刑。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安慰。
元襄之感受到手中传来的暖意,反握住她的手放回去,微笑道:“我无事。明日午后启程回宿月城,今晚怕是要挑灯夜读,咱们抓紧时间。”
石榴枝条摇曳,挂在上头的花灯跟着晃,老萧叔和王婶回来时,瞧见书房灯火通明,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老夫人将书房钥匙交于他们夫妻二人掌管,严禁公子再进书房,因此老夫人下葬后他们便锁上了书房,除却他们打扫,无人入内,公子是个听话的,在房中读书练字,从未提起要进书房。
多年过去,公子复开明德书院,二人思来想去决定将书房钥匙交于公子。书房里有老夫人一生的心血,若是她当真愿意永世被封存,那又何必忍着身体不适教授公子,强迫他背完《进学说》、《游学说》、《劝学说》等十几本手札。
月亮高挂枝头,渐渐偏移,书房内,二人手边的信件堆了许多,有一小半是与当年临县县令的问政之策。
再接着翻阅,时间愈往前,隋妤君拿起一封写着“恩师亲启”的信件,眼皮跳了跳,像是预示着什么,她稳住心神,展开看信。
“……学生愧对恩师,日后再不能护住虞将军旧部,恩师保重。”落款是隋斐民,安启十一年秋,隋府被抄家的那年。
她手在抖,拆开一封又一封同样字迹的信。
“……还请恩师信我,学生自户部调任兵部起,便以诸将士性命为要,长公主若插手,余定竭力与之抗衡……”安启十一年。
“……学生亲见卢副将归京后一夜白头,漉山关一役将士死伤数万,长公主不仁,不仅克扣亡者抚恤金,还将幸存将士打散编入地方各军。漉山一役军情泄露,援军迟迟不来,卢副将上奏要求彻查,长公主以诬陷忠良罪名将其押下,剥夺封赏逐出京城,学生不忍,暗中救济……恩师节哀。”安启十年冬。
……
“……学生喜得一女,烂漫可爱,盼恩师取名……”安启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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