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七拔出剑,用最后的力气对东边跪下、磕头:“爹、娘、六位兄姐、还有颜家六十五口人,今日颜少月以达鲁尔及其手下之血祭奠诸位。”
至此,夙愿得偿。
她磕完第三个头,觉得脑袋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终是脱力侧倒,几颗碎石子尚且印在额头。
“小姐!”壬哥和癸哥大喊一声,上前查看颜七。
新做的衣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花样,一双手更是鲜血淋漓,剑柄上有粘住的皮。
二人不忍再看,探了她的鼻息、脉搏,确认她还活着,方才的情景饶是七尺男儿也看得几欲落泪。
一切归于平静,葛暮雨带手下清点人数。
山间秋夜寒,黎明前是最冷的时候,冰冷的尸体并排挤在一处也无法产生热意,他们和活人有无法逾越的天堑。
“天要亮了。”有人说话。
众人抬眼望去,天际幽蓝渐白,驱退黑暗,不久后太阳会从东边山头升起,红彤彤的,暖洋洋的。
在第一抹橘红日光照进树林的那一刻,细碎的哭声蔓延开来。
沉寂整夜的鸟儿在枝头跳跃得正欢,开始为新的一日生活奔波。
葛暮雨站在一排排尸体面前,打量席地而坐存活的人,无一不是疲态,而且伤者大多只进行了粗浅的包扎,还得回城里找大夫医治。
“下山回城。”葛暮雨沉声道,心中不停盘算。昨夜城内和军营没有传出信号,亦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想来是安全的,但达鲁尔偷袭北坡一事有许多疑点,要抓紧审问绑起来的几个敌军士兵,若是他们还藏有后手……
树林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闻得人头脑发胀,起身时大家互相搀扶,蓦然发现有些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下山的山道上,清晰可见昨夜的惨状,人群中不断传来哽咽吸气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葛潇潇突然大声唱起这首千百年前的歌谣。
冯久年和梁其文互相搭上肩膀,放开了嗓子跟着唱,也不管它在不在调上。
葛暮雨走在前头,脚步微顿,继而轻笑一声,接上:“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哼唱,歌声愈加豪壮,惊飞林中鸟雀,待情绪宣泄够了,狠狠擦去脸上泪水,留下更加斑驳的脸,混合了血污、尘灰,如同屠宰过牲畜的地面。
日头渐高,一行人回到城门口时,惊动了守城官。
颜七由壬哥和癸哥背回了小院,整整昏迷了三日。
她醒来后盯着床帐怔怔发呆,脑中充斥着与达鲁尔搏杀的画面,杂乱的记忆令她无法辨别真假,直到听到房门外孩子们嬉戏玩闹的动静才回过神来。
她颜七撑起身子,发现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身上也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可她浑不在意,踉踉跄跄推门而出,迫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
问清楚达鲁尔死了没有。
院子里阳光刺眼,她抬手遮住,眨了几下眼睛,适应阳光后打量起院子里的人。
隋妤君弯着腰给跑得小脸通红的小荷擦汗。
冯久年坐在檐下阴凉处给几个女孩子梳头。
几个孩子围在梁其文身边跳起来要抓他手上高举的红色旗。
元襄之坐在厢房门口给壬哥和癸哥更换手上的夹板。
“今日午饭有糖醋排骨哦!”葛潇潇从厨房跳出来冲大家招手,手腕上的纱布清晰可见。
端着药的侍女快步走到颜七跟前,汤药却一滴未洒,她喜极而泣:“小姐,您终于醒了。”
颜七径直走向厢房,有侍女前来扶她,她轻轻推开,脚下走得更快。
癸哥见状,欲上前搀扶,被元襄之按住手,他正在重新上夹板,不能轻易挪动,一旁包扎好的壬哥立即起身,用没受伤的右手拉住险些摔倒的颜七。
“达鲁尔可是死了?”她急切地要确定这件事,手下使劲,抓得紧。
壬哥用力点头:“是你亲手杀死他的,葛校尉割下了他的头颅,现在还挂在城门口。”
颜七得到确切答案,笑得眼泪都出来,侍女端着药跟来,见缝插针道:“小姐,快些喝药吧,喝了药好得快。”
颜七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一把端起黑乎乎的汤药一口饮下,而后紧紧抱住身侧的侍女,低语道:“我做到了。”
“颜七姑娘有伤在身,该好生休养才是。”隋妤君牵着小荷走了过来,小荷去抱颜七的腿,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她。
三日前癸哥背着满身血气的颜七冲进小院,吓坏了小院众人,大夫诊治后告诉他们颜七俱是皮肉伤,众人这才将心吞回肚子里。
隋妤君对上颜七的视线,知道她有事要问自己,顺势扶她回房。
“这几日孩子们和工坊如何?北坡的事可有影响到城内?”颜七坐回床上,目光一刻不离隋妤君。
隋妤君倒了杯热水给她,温声说起了这几日发生的事:“你们回城后,北坡出现敌军的事迅速传遍了全城,当日午后军营那边派了好些人来,加强城内城外巡防。孩子们和工坊一切照常,听说你受伤了他们来探望过你,不过不敢打搅你休息,只在门外守了会儿。”
颜七偏头听见外面厨娘招呼大家吃饭,孩子们欢呼着奔向厅堂的动静,心中无限欣慰,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将热水喝下。
“听见他们这声音便知他们还不错,说到底也在边关长大的孩子,生死是常事。”
隋妤君闻言沉默了,三个学生一回来便将北坡发生的事告诉大家,说起颜七是如何与达鲁尔搏命、如何将他杀死时,仍然心有余悸。
而他们三个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安静了两日,今日嚷着要来小院看望颜七,一到院中,各自找事做忙碌开来。
她问元襄之,元襄之说了句“他们成长了”。
成长,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关卡,在边关的孩子身上,大多数经历了战乱、家破人亡,成长之路是由血肉筑成的。
譬如小荷,父母死于战乱被颜七收留,在颜七昏迷时与小院的孩子们商量长大了要参军去攻打敌军,甚至对着在院中晒太阳养伤的壬哥和癸哥说要拜师。
譬如颜七,年少当家,以一己之力撑起颜家的众多工坊和多家商铺,还收养了许多孤儿,多年刻苦学武终于手刃仇人,大仇得报。
隋妤君陷入沉思,颜七唤了她好几声也没听见。
“隋姑娘?”颜七扯了扯隋妤君的衣袖,“怎的魂不守舍,莫不是饿了?”
隋妤君抬眼看她,试探说道:“颜七姑娘着实叫我佩服,但我心中尚有一问还请姑娘解惑。”
“何事?”颜七挑眉,放下茶杯。
隋妤君:“倘若这次没能杀死达鲁尔,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好一阵后,她听到了颜七的声音。
“达鲁尔带兵侵扰边关百姓,不仅是害了我颜家,还有许许多多的无辜百姓被他和他的士兵所害。若是我杀不了他,我自会找比我强的人去杀他,再说了城外还驻守着奇纵军呢。”颜七展颜一笑,倚在床头,“无论最后是谁杀了他,皆是报了仇,在此事上,我认为结果比过程重要。”
隋妤君细细思量她的话,思绪发散。
结果比过程重要……
那她尽力寻找十年前的真相,只要最后能归还父亲清白,即便她是满心恨意去做这事也无所谓,世人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她父亲早已是黄土一抔,自然也不会知道。
思及此,豁然开朗。
她收敛神色,嘱咐颜七好生休息,离开房间。
“又是个有故事的人。”颜七望着关闭的房门,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侍女端来饭菜,颜七看着清淡的白粥小菜,深深叹了口气。
她想吃糖醋排骨。
“隋姐姐你来晚了,糖醋排骨我给你留了一块儿。”葛潇潇笑着用公筷夹了将碗中的糖醋排骨夹给她。
隋妤君不与她客气,咬了一小口,夸赞:“不错。”
饭毕,隋妤君问元襄之:“我们何时启程前往商罗城?中秋宴有人等着呢。”
商罗城那人说不定手中有当年的线索。
元襄之缓缓道:“此前我将铁质腰牌交于葛校尉,托他到军中打听一二,待他将消息告知我,我们再出发,这两日可以先准备着。”
“先生,隋姐姐,你们说什么要走?”冯久年路过听了一嘴。
元襄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在身侧的位置拍了拍,示意他坐下,轻声问道:“增试结束,你可有收获?”
因为敌军偷袭一事,秋操增试作废,军中决定将头名的奖励两百两添作参加增试牺牲百姓的抚恤金。
“先生这是闲聊还是要考我?”冯久年谨慎问道。
隋妤君被他逗笑,帮腔道:“我记得其文从前性子活泼,如今内敛许多,说不定是因为你时常考校他。”
冯久年看了一眼坐在院中闷声折红色旗的梁其文,想起在北坡的那个夜晚,突然打了个寒战,丢下一句“我不问了”,跑了。
元襄之淡淡道:“你也发现了。”
隋妤君点头,不光是梁其文,他们三个都有变化。
葛潇潇每日晨起练武更加勤奋,吓得客栈后院养的公鸡母鸡直叫。隋妤君劝她,等手上的伤养好了再练也不迟,她却以一日不练武功荒废坚持着。
冯久年看上去乐呵呵的,但眼角总是突然发红,尤其是上午女孩子们夸他梳头梳得比她们娘还要好的时候,他知道这群女孩子们已经没有娘了。
梁其文想把红色旗带回京,他告诉元襄之想准备考下一场秋闱。当年他从太学退学,失去了太学授官资格,想要入仕只能走科举一道,下一场秋闱在两年后。
少年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
可成长的,又不止是少年人。
注: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诗经·秦风·无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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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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