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得急,沿沿途赶路的人纷纷进来避雨,老板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一手提一壶茶往桌上招呼,三言两语之间打听到来避雨的大多是茶农茶商,趁中秋来赚一趟过节钱。
“几位可否容在下和书童一坐,外边几桌实在没座儿了。”一个穿湛蓝长袍的年轻男子走到隋妤君等人面前拱手说道。
隋妤君慢慢抬眼打量他,腰际坠一块儿双鱼青田玉佩,左手大拇指戴墨玉扳指,头上是山石松枝鎏金冠,是个有钱人。
他身旁站着个十七八岁背着包袱一道躬身行礼的男子,想来是他的书童。
“请便。”出门在外,隋妤君愿意行个方便。
林佑谢过后落座,与他们点头示意,又忙招呼茶铺老板送热茶和点心来。
大雨一时半会儿不见停,避雨的人们大多是常年在外行走的,外向健谈,小小的茶铺渐渐热闹起来。
“听说这个月城内有斗茶会,我带几个朋友去见识见识,我种茶时日不长还没正经参加过呢。”
“寻常斗茶会无甚可看。”说话的中年男人轻嗤一声,摸了摸胡须又道,“正好我这批货是送给云和商行贾老板的,等他验了货,我领你们去看贾老板的斗茶会。”
“哟,老哥了不得,贾老板可是商罗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品味高雅,我们这些人轻易接触不到。老哥的茶能得他的垂青,怕是极品。”另一人边说话边往中年男人的背篓里探首瞧。
……
“斗茶会?先生,隋姐姐,咱们去瞧瞧?”冯久年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看热闹自然不会少了葛潇潇和梁其文,三人热切地望着隋妤君和元襄之,眼睛里写满了“想去”。
元襄之回他们一笑:“即是赶巧遇上了,去看看无妨,但为师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三人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他们的先生语气淡淡:“许久未考校你们学问了,斗茶会后作篇文章,以秋茶为题,自行延伸,八月二十那日交于我。”
梁其文:?
葛潇潇:?
冯久年:?
三日前不是才在马车上检查了他们读书的情况,还告诉他们一本书不要只读一遍,需得反复读,常看常新。
葛潇潇率先应下,先生既已开了口,自然是心中有让他们做文章的打算,不如先应下来,到斗茶会时也能玩得尽兴,文章也有内容可作,不至于去捡从前写烂的观点反复写,就算先生没看吐,她也快写吐了。
梁其文道了声“可”,到一城见一城风土人情,没有到了眼前却闭上眼睛的道理,作篇文章也不难,正好让先生评估以他的水平能否下场考试。
唯有冯久年面露犹豫,隋妤君给他茶杯里添了热水,调侃道:“莫不是害怕了?你们先生私下与我夸你文章写得有灵气。”
冯久年对于写文章有一点恐惧,论结构缜密、引经据典比不上梁其文,论条理分明、挥洒自如比不上葛潇潇,他作文章必是苦思冥想许久才敢动笔,写完后通篇读下来,自我感觉中规中矩,一向是三人中垫底的那个。
先生竟会在私下夸他,夸他的文章有灵气,好高的评价!
一时间冯久年头顶的阴霾散去,不好意思地小声追问道:“隋姐姐,先生是如何夸的?”
隋妤君脸上的笑容微僵,她只是说句好听的话来哄他的,但他既然接着问,她便真话掺着假话一道接着哄:“有灵气不是具体指代某个方面,譬如某篇写得天然通达——”
元襄之在桌下按住了隋妤君的手,接过话茬:“为师平日对你们很严厉?这么想听好话?”
冯久年忙不迭点头,嘿嘿直笑,叫一桌人忍俊不禁。
林佑看了一场师生戏码,不由自主攀谈起来:“正所谓严师出高徒,依我看这位小兄弟俊秀非凡,全凭一张脸也能活得不错,若是中举中进士那可就了不得了。”
林佑一席话原是想着交好,他们言谈举止皆不像小地方出身,很有可能是官宦子弟,若是能攀上关系,日后能多条路子卖茶。
可冯久年不大喜欢别人过分谈论他的容貌,收敛笑意,认真说道:“这位公子,堂堂男儿当以立业施展抱负为重,外貌为次。”
没本事的男子才靠脸,比如他爹安瑞伯。
林佑意识到不妥,立即赔笑:“小兄弟好志向,是林某言语无状,该罚该罚,这顿茶钱由我请了,当作赔礼。”
冯久年拱手说不至于,茶钱才几个钱,耐不住林佑热情,他身边的书童动作更是快,眨眼间已经塞了银子到老板怀中。
林佑是个健谈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住,聊了许久后才发现还未介绍自己,连忙自报家门:“鄙姓林,单名一个佑字,保佑的佑,幼时体弱多病,家中取了这个名字期盼我顺遂平安长大。”
又向大家介绍坐在他身侧的书童:“这是我的书童,唤作卫希。”
众人有些奇怪,看林佑也是富贵人家,像这样的人家向来极爱摆谱,怎的对一个小小书童如此看重,不仅与主人同坐,还介绍于人前。
隋妤君暗自打量过书童,是个清秀规矩的,一时联想到风月楼里的隐秘事,有些男子男女不忌,在家时有妻妾伺候,出门在外便带着模样端正的书童解决需求。
她以为卫希是这样的书童。
这厢林佑与几人很快熟络起来,知晓他是从外地过来卖秋茶的,家中有好几座茶山,听闻商罗城热闹过来开辟卖茶路子的。
冯久年亦告诉他,他们是京城明德书院的学生,一路游学至此。
书童卫希听到明德书院时抬头看了冯久年一眼,眼中夹杂了莫名的情绪,像是蕴藏着久远的希翼。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与林佑道别,众人到商罗城时已近黄昏,打发走了马车夫,住进客栈躺在床上,才觉得舒服了些。
一番收拾洗漱后,几人草草用了饭食,早早歇下。
翌日,五人下楼用饭,见街上好一阵热闹,问过客栈伙计才知商罗城的中秋佳节要庆祝三日,今日是八月十四,正是过节第一日,百姓看热闹去了。
元襄之不拘束学生,嘱咐几句便同意他们自行玩耍,梁其文三人迫不及待往街上去,临走前还悄声告诉隋妤君:“隋姐姐,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隋妤君听完一笑,摸出个荷包塞进他们手中,说道:“看上什么就买,带回家中也是个纪念。”
“多谢隋姐姐。”
玩笑过后三人离去,桌上安静下来,隋妤君撑着脸问元襄之:“说好的到商罗城要请我喝酒,现下他们走了,我们何时出发?”
早在檐曲人约他们中秋当日太和楼一叙时,元襄之告诉她商罗城的酒又香又烈,她十分向往,好不容易到了商罗城,她必定要品味一番的。
元襄之望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午时刚过,现在去喝酒为时尚早,不如先去街上逛逛,逛累了再去也不迟。”
隋妤君幽幽笑道:“难为你将他们三人支开。”
元襄之一脸坦荡:“我为师者,是长辈,一同出门他们难免不自在,不如各自分开,还能尽兴些。”
元襄之说得没错,三人上了街,刚拐过弯,开始说起小话来。
“先生愈发不着调,哪有书院其他先生一半正经?”
“幸好有隋姐姐会拦着,我要给她选个好看的物件。”
“不想写文章,不想写文章,不想写文章。”
进入拥挤的人群之中,三人脑中杂念全然抛弃,只剩下“来都来了,什么热闹都不能错过”这一个想法。
斗茶会不拘形式,在各个街巷、茶楼都有,只有你有好茶、看家本领均可一斗,诸如年轻妇人在茶汤上作茶百戏、茶艺师傅用长嘴壶展示茶艺功夫、请来卷发高鼻的西域人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叫卖茶……
茶楼里的斗茶会大多是茶商参加,除却筹办人开始的招呼,还有舞姬歌舞表演、茶点品鉴,最后是展示各自带来的茶,借此扬名,推销出去。
好巧不巧,三个学生被街上的斗茶会迷住了眼睛,隋妤君和元襄之二人因被人群堵在茶楼外,干脆进了茶楼遇上了一场斗茶会。
他们以为只是场寻常茶会,谁料茶楼伙计请他们入座时,一个蓄了山羊胡的富态男子前来问他们:“敢问二人是跟哪一位来的?”
元襄之与隋妤君对视一眼,答道:“此处清雅,是品茶的好去处,难道不允我们来?”
山羊胡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他们,见衣着精细,又细看二人样貌,露出惊艳之意,遂笑道:“若是来品茶的,二位可算是来对地方了,商罗城还没有贾某寻不到的茶。”
说完,邀二人到二楼落座,嘱咐伙计好生招待。
“方才那位可是云和商行的贾老板?”隋妤君向伙计问道。
提起自家老板,伙计有一箩筐的好话:“正是,二位好眼力——”
隋妤君连忙制止,问他斗茶会何时开始。
伙计指着一楼中央的高台说道:“约莫还有一刻钟,待会儿贾老板会在圆台之上说起今日推荐的秋茶,二位若是遇见喜欢的可买些回去。”
这座茶楼修建得与中原地区的茶楼相似,一楼中间的高台闲时常有弹琴唱曲、唱戏说书的登台,是商罗城的热闹处。
他们的座位在二楼侧边,靠近栏杆,旁边正对着高台有几个隔间,此刻帘幕半遮,隐约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应是贾老板请来的贵客。
二楼将将坐满时,一楼大堂早就人挤人,吵嚷一片,贾老板见状连忙示意伙计关上茶楼大门,不再放人进来。但茶楼的窗户并未关上,有不少百姓趴在半人高的窗户上伸长了脖子朝里看。
贾老板登上高台,台下安静下来,他客气地说了几句感谢大家来斗茶会的客套话,接着让手底下一些茶商上台来介绍自己带来的茶。
“鄙人从蜀地寻来蒙顶甘露,集叶细、茶香、汤亮、味醇一体,请大伙赏脸一品。”
“俗话说夏喝绿秋引青,青茶以大红袍为首,此乃河州大红袍,请诸位品鉴。”
……
高台之上的茶商们说着,底下早就安排好伙计给落座之人一一呈上对应的茶水,茶楼里茶香漫漫,仿佛浸润在茶水之中。
一连七八位茶商介绍完,丝竹声起,自高台左右两侧步入六位舞姬,茜红罗衣贴身,半露腰腹,下裙如伞般散开,在脚踝处骤然收紧,饰以银铃,舞动间铃声叮铃,与乐声相和。
商罗城茶楼之中出现歌舞助兴是常事,众人不以为意,只作欣赏,心道贾老板好品味,连请的舞姬也别出心裁。
一曲舞罢,伙计又上了一盏新茶,众人以为同之前几盏茶一样,兀自饮下,等待下一位茶商登上高台介绍,谁料登台的不是茶商,而是一位舞姬。
她踏着鼓点,足尖轻点行至中央,行了个西域礼,再抬首时,叫众人看清了她的模样,高髻簪金钗,珠帘半遮面,高鼻深目,妩媚风流,一身赤色舞衣,衬得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腰腹白得恍人眼。
台下有人喊道:“贾老板竟然请了胡姬来。”
“据说她的舞百金难求。”
“也只有贾老板请得起她了,我等一饱眼福啊。”
胡姬应乐声起舞,舞姿柔婉轻巧,似在淡淡茶香中生出的精灵。
隋妤君盯着胡姬看了好一会儿,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胡姬的确有两把刷子,她也当一回看客,欣赏一二。
这时,二楼又上来几人奉茶,隋妤君颔首接过新茶,看到奉茶之人不是方才的伙计,而是一个貌美侍女,那侍女见到她面上露出些许惊讶,慌忙掩盖过去,别开眼去给元襄之奉茶。
元襄之见新茶端来,点了点桌面,示意放在桌上,侍女恍若未闻,只往他手中递去,元襄之回头一看,略有不满,再次示意侍女将茶水放下即可,侍女这才放弃,放下茶碗匆匆离去。
“艳福不浅呐。”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元襄之无奈看向隋妤君,她眼中的促狭毫不掩饰,笑容张扬。
“这茶我是不敢喝了。”
“别呀,莫辜负美人一片心意。”隋妤君端起茶碗轻嗅,浓郁的茶香之中混着一股淡淡花香,极其诱人,她喝了一小口,热汤入喉,沁润心田,不由感叹道,“这茶同前面一些都不同,很香。”
“再香我也不喝。”元襄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眸中带了些许不自知的恼意,燃起了小小火苗。
隋妤君似被他眼中的火烫到,别过脸继续去看胡姬跳舞,小声呢喃:“犯什么傻气。”
二人均未注意到旁边隔间的侍女进去后便一直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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