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襄之重新穿好婚服外衫,嘴唇紧抿,大步朝外走去。
“襄之,你去哪儿?”赵昀西唤住他,他极少有这般压抑的时候。
“收拾东西,去陪她。”元襄之低头看了看手指上仿佛比婚服还要红的血色,浑身散发着寒气,方才行刑时他差点控制不住,是隋妤君抓住他的手指,无声叫他忍耐。
是夜,长公主府。
曹曦竹失手打翻了茶碗,跪下请罪,侍女迅速上前收拾,端来新茶。
长公主淡淡道:“怎么魂不守舍的。”
“回殿下,曦竹只是有些累了。”曹曦竹低着头,恭敬温顺。
“起来吧。”
“是。”
“听闻你在问仙州见过他们?”长公主冷不丁问道。
曹曦竹知道她所说的他们是指隋妤君和元襄之,原想据实以告,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祖父和江院长是多年好友,他们来问仙书院拜访过,彼时见了一面。”
长公主垂眸品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黑甲侍卫黄钺前来回禀:“殿下,李国公安排的人皆已拔除。”
“年关将至,这老东西还不消停,尽会挑时候出来作乱。”长公主重重放下茶碗,发出瓷器碰撞的声音。
曹曦竹低眉敛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下午她前往大理寺就是禀告李国公一事,没成想才入夜,黄钺已处理完了。
“可问出什么了?”
黄钺摇头:“属下拷打过,他们是外地来的流寇,收了钱财听命弄些动静。”
“定是老东西和李贵妃在密谋什么。”长公主顿了顿,“是时候与皇后叙叙旧了,敲打一些胆大妄为的后妃。”
又一黑甲侍卫匆匆而来,单膝跪地禀告:“殿下,元襄之孤身一人潜入大理寺大牢。”
长公主眼神一凛:“确定是孤身一人?”
“确是一人,避开守卫偷偷潜入的。”
“他倒是一如既往胆大,我还道他今晚不去呢。”长公主轻笑一声,起身往外走去,“黄钺,带几个人跟上,其余人在大牢外埋伏。”
长公主刚踏出厅外,停下脚步回头对曹曦竹微笑道:“曦竹,不如同去?”
曹曦竹下意识抬头,长公主的眼神告诉她,她不能拒绝。
她略往前走了几步,望了望天色,道:“夜间风大,殿下穿得不暖和,曦竹去取件大氅来。”
长公主颔首,先行一步。
曹曦竹福身,立即朝后院奔去。
来到长公主府近两个月,她多少了解些长公主的脾性,长公主虽不是当今圣上,但伴君如伴虎用在她身上同样适用。长公主久居上位,最是容不得有人挑衅于她。
今日隋妤君当堂状告长公主,却落得受刑入狱,此时元襄之再潜入大牢,焉能有好下场?
眼下长公主连高手黄钺也带去,定是做好了杀人灭口的打算。大牢里死几个人,在长公主眼中不算什么,且有大理寺卿帮衬,随意寻个借口便能掩饰过去。
曹曦竹脚步不停,一路小跑到江佑晖房间。
她想往上爬,却不想见到隋妤君死。若隋妤君手里的证据是真的,她能卖个好,若隋妤君死了,那小郡王……
他们从前有过那样一段,小郡王至今念念不忘,甚至不顾长公主的颜面当堂大闹,隋妤君若被长公主害死,小郡王更加忘不了她,旁人难以入他眼。
那她的存在,对长公主而言利用价值就大打折扣。她不能去赌一场胜率不高的赌局。
曹曦竹咬咬牙,推开房门,动手去摇上了药才睡下的江佑晖,言语急切:“小郡王,快醒醒,长公主带了黑甲侍卫要对隋姑娘动手。”
江佑晖并未睡熟,闻言慌忙起身:“你说什么?”
“长公主已经动身了,我会想法子拖些时间,你赶快去寻人,无论是谁,只要能阻止长公主今晚行动就行。隋姑娘之命全在小郡王你身上了。”曹曦竹喘着气说完这些话,又步履匆匆赶去大门。
江佑晖欲抓她衣裳都没抓住。
待曹曦竹上了马车,忽觉小腹传来一阵疼痛,不禁伸手捂住。
“以后取衣裳这等小事让侍女去做,瞧你跑这一趟脸色都不好了。”长公主颇为关切,盯着她的肚子,意味不明。
“谢殿下关心,曦竹谨记。”曹曦竹忍了好一会儿疼痛才消去。
“上过药就没那么疼了,襄之,你不用担心,我身子一向康健,游学大半年我连风寒都没得几回,如今不过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这药你收着,身上疼了便吃一颗,止疼的。”元襄之把小瓷瓶塞进隋妤君袖中。
大牢湿气重,尤其冬日,更是阴寒,隋妤君背上有伤,面对面倚在元襄之怀中,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元襄之仔细将貂裘裹在她身上,用脸颊蹭她的额头,心口闷闷的。
隋妤君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故作轻松道:“你调开狱卒使了多少银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看来以后要少给你些银钱,省的你乱花。”
元襄之听出她声音中的疲惫,捂住她的眼睛,温声道:“累了便好好休息,不必强撑说玩笑话哄我,你知道的,我非冲动之人。”
还有后半句话他没说,若是关乎到她,他的忍耐有限。
眼睛上一片温热,是可以暂时松懈下来的信号,隋妤君闭上眼,轻轻应了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渐渐绵长。
寒夜寂静,更声传不到大牢中,渐近的脚步声却十分清晰。
“真是郎情妾意。”
黑甲侍卫簇拥着长公主而来,高傲地睥睨席地而坐依偎在一起的二人。
隋妤君清醒过来,不为所动,轻声说道:“不知长公主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怎么?他来得我来不得?”长公主似乎听到了笑话,“买通狱卒,私闯大牢可是重罪。”
元襄之冷声回应:“长公主,那您如此声势浩大来牢中难保没有杀人灭口之嫌。”
长公主仍旧笑着,对元襄之说道:“你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这位隋姑娘说。”
元襄之当作没听见,隋妤君从他怀中起身,缓缓开口:“他不是外人,我的事情他都清楚,长公主尽管说。”
长公主吩咐黑甲侍卫:“把他带出去。”
黄钺跟几个黑甲侍卫领命进入牢房,没动元襄之,反而伸手去拽隋妤君,元襄之当即就想动手。
“别碰她。”
“冷静些。本宫又不会对她做什么,一炷香的时间便好。”长公主淡淡说道。
隋妤君对元襄之点点头,提高音量:“长公主聪慧机敏,我若死在这里恰好落实了她的罪名,她不会干这等蠢事。”
长公主催促:“本宫的耐心有限。”
元襄之拢了拢隋妤君微微松开的貂裘,看了长公主一眼:“我在外面陪着你。”
黄钺和黑甲侍卫松开隋妤君,带元襄之出了大牢,与守在牢房大门处的曹曦竹打了照面。
二人无言,只当没看见对方。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长公主走进牢房,在昏黄的灯烛之下再一次打量隋妤君,她看着仔细,仿佛目光有实体,在隋妤君脸上寸寸游移。
“你长得像你母亲,但神情像你父亲,同样的不自量力。”
隋妤君:“多谢长公主夸奖,妤君不才,小郡王倒是极喜爱我这张脸。”
“世间男子哪个不爱美色?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大有人在,只是可惜了他们身为男儿却不想着争权夺利,一心沉溺在温柔乡。纵使晖儿喜爱你又如何?你不听话,本宫照样能收拾你,他不敢吭一声。”长公主手指抚上隋妤君的脸,不慌不忙地整理她散落的鬓发。
绯色长甲带来冰凉的触感,隐约有些疼,隋妤君忍耐着,直到长公主勾起她几根断发。
“不巧,竟弄断了。”
“殿下不必与我绕弯子,一炷香快到了。”隋妤君后退半步,与长公主隔开些距离。长公主身上的龙涎香强势又惑人,无形之中令她生出几分不安和恐惧。
长公主撤回手,丢掉断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到隋妤君手中。
“你想为你父亲翻案也不是不可,此为折阙,只要你服下它,本宫便不再插手大理寺,他们查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本宫认了。”
“若是你不愿,那本宫只好趁此时机对元襄之下手,你当知晓他亦是服过折阙,没几年好活了。哎……明德书院复开还未满两年,也不知日后还办不办得下去。”
长公主笑意盈盈,妆容浓艳,发髻上华丽的钗环透出矜贵的冷气,将大牢的阴湿之气死死压在脚底,声音慵懒:“看在晖儿的面上,若你服下折阙,我可允你入府。”
隋妤君垂眸一笑,而后直视她:“长公主当初也是这般劝我娘自尽的吗?您身上的香,我在我娘的尸身上闻到过。”
“痴情女子难成大事。”长公主收敛笑意,“我将你送入教坊,好歹留了性命,不负她所托。”
原来如此,她被卖到风月楼竟也是长公主的手笔。隋妤君端详手中的小瓷瓶,晃荡几下,感受到里面流动的液体。
幸好,是方便吞咽的。
“殿下,我选好了。”隋妤君攥紧小瓷瓶。
长公主看到她的选择,劝道:“服下折阙不会立即毙命,你权当得一场风寒,最后不治身亡,还能和元襄之相好一阵。”
“殿下,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您。”
“你说。”死到临头,长公主不介意回答她的问题。
隋妤君有些冷,将手收拢袖中,问道:“您是天潢贵胄,地位尊贵,您执着权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还是想起兵谋反?”
长公主大笑着摇摇头:“与你说也无妨。后宫是吃人的地方,冷宫尤甚,圣上幼时性格软弱,本宫若不钻营,如何带他从冷宫爬出来?”
她靠近隋妤君,手指勾起对方下巴,低语道:“至于你说的证明、造反,本宫二十多年前就干过了。”
话毕手指用力松开,隋妤君微微偏头,蓦然想起长公主曾写给程大人的挑衅信。
【……昔日虽未受先生教诲,但先生才智余钦佩之至,余立志超越先生,为此辛劳半生,幸而上天眷顾,无论明德书院、漉山关亦是宿月城,余皆胜先生,尤胜高足……】
“所以,殿下,您是不甘吗?因为程大人当初不收您做学生。”隋妤君说得笃定。
长公主犹如被踩中尾巴,脸色微变:“时辰将至,你该服药了。”
隋妤君认命般取出小瓷瓶,当着长公主的面拔出塞子,仰头饮尽。
“阿妤!”
“母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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