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沈梨之眸色微怔,先前那寒光鲜血的画面重新出现在她脑海。
眼前人那张好看中带着极度隐忍的脸与之前提剑杀人的形象重叠。
他那墨色袍摆上,透露着点点暗红,似乎还沾染着未干的血,如鬼怪般朝她裹挟而来。
意识到什么的沈梨之不禁轻呼一声,还来不及逃开便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陈嬷嬷和知鸢见状连忙将她搀住:“夫人,夫人?”
淳于恕幽暗的眸光从眼前晕过去的胆小妇人身上滑过,不待身上阴暗气势继续发散,脑中一股剧痛袭来,迫使他合上了那双凌厉的眼。
凌风、落尘二人见状不敢再耽搁,赶紧扶着他往智信大师所在的三昧堂去了。
踏入三昧堂之前,落尘神色郑重的询问自家主子:“方才那几人,可要属下去灭口?”
淳于恕缓缓睁开眼眸,正要点头之际脑海里的剧痛倏然加重。
恍惚间,方才那比兔子还胆小的素白身影便浮现在他眼前,淳于恕浓眉微蹙,待缓过一阵后终是敛了双眸。
“不必!”区区胆小妇人罢了。
“是!”
……
这边主仆二人对话结束,匆匆踏入三昧堂时,那边突然晕倒的沈梨之也被送去了寺院后院的寮房内。
待将她在榻上安顿下来,陈嬷嬷便劳烦知客僧去请了寺内懂医术的老师傅来为她诊治。
好在老师傅看过之后只道沈梨之是疲累过度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休息片刻便会醒来。
听此结果,陈嬷嬷和知鸢一时都放心不少。
送走老师傅后,陈嬷嬷又交代知鸢在房内好生守着,她先去大殿那边与师傅们说明今日来意,顺便将香烛供品等先交给寺里的人,好叫他们先准备着。
待沈梨之醒来,便可直接过去举行法事。
待一应事情都办妥了,陈嬷嬷才去膳堂那边要了一壶热水后返回了寮房。
原以为这么久过去,自家夫人也该醒来了,却不想,沈梨之这一睡竟就睡到了午后。
沈梨之恍恍惚惚睁开眼,躺在那里恍惚片刻,待仔细看了周遭环境,方认出此处正是先前来过的严华寺寮房。
一旁侯着的知鸢见她终于醒来,立时松了一口气。
“夫人您终于醒了,可把奴婢担心坏了。如今可觉着好些了?”
知鸢过去将沈梨之扶起来坐着,又去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她。
沈梨之默默地接过茶水饮了一口,默然片刻后将杯子递回给了知鸢。
“嗯,无碍了。”见陈嬷嬷不在房内,沈梨之一边从榻上下来,一边问道,“嬷嬷呢?”
“去膳堂取斋饭了。”
知鸢放下手中瓷杯后赶紧过去替她将绣鞋穿上。
待解释了一句,想想又怕沈梨之等不及,复道:“已经有一会子了,想来片刻后便能回来。”
不想她这边话音刚落,身后房门便被人轻轻敲了敲,随即推了开来。
陈嬷嬷提着食盒进来,见沈梨之已经清醒,且面上气色也比之前好了许多,不由面上一喜,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待她又问过沈梨之的状况,确定她确实无碍了,陈嬷嬷方将食盒内冒着热气的斋饭取出来,一一摆在桌上。
知鸢扶着沈梨之过去坐了,便听陈嬷嬷道。
“小姐先前可是被大都督吓着了?”
“大都督?”
沈梨之知道陈嬷嬷口中的‘大都督’是谁,毕竟放眼整个大魏,能被称为大都督的有且仅有那一位。
只是她不明白陈嬷嬷为何突然这样问。
她何曾见过什么大都督了?
沈梨之正这样想着,不等陈嬷嬷解释,一抹高大、俊逸的身影便在她心头缓缓浮现。
恍惚间,忆起自己先前在山门处见到的人,宽大的大氅之下,外衫袍摆上绣着的若隐若现的麒麟兽暗纹。
“嬷嬷说的是先前在寺庙门口遇见的那位?”
说话间,淳于恕那张过于英俊的脸,和身上那股与脸形成鲜明反差的阴翳气势再一次冲击了沈梨之的心灵。
陈嬷嬷将最后一道素斋摆上桌后看向她,肯定的与她点点头:“没错,正是!”
说着,陈嬷嬷就忍不住感叹:“老奴也是万万没想到,咱们今日出门竟能这般巧的遇见这位人物!”
“先前只听别人说这位有多么出众,多么了不得,我都只道是那些人夸大其词,这世上哪有这般厉害之人。”
“直到今日见了方才觉得,原来传言不错。”
沈梨之听到陈嬷嬷口中带着几分欣喜慨然的言语并未回应,只在面上浮起一抹浅浅笑容。至于心头,却是缓缓浮现出那些从别处听说的关于那位淳于氏大都督的传说。
据说十八年前,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因不满兄长登基,隐忍数年后与南朝皇室勾结,里应外合发起了一场动乱
那次动乱差点直接导致大魏走向灭亡。
沈梨之曾听人说起,那次南朝部将奉命率军突袭我朝边关,以百万之军压境,当时军情突然,负责镇守边关的将领到底寡不敌众,不得不一退再退。
待到南朝打来的消息传到盛京时,我朝已被南朝军队掠夺数十城池。
陛下见形式危在旦夕,为鼓舞士气,立率三十万大军亲征,将盛京城留给了自己最信得过的亲弟弟彦王商恒,要他守住盛京。
只不想陛下前脚刚走,商恒这边便露了真实面目,直率十万私兵围了盛京城。
那时刚生产不久的淳于娘娘见势不对,暗中与母兄淳于炀商议,勉强将彦王堵在了城外。
后又情势危急之下,淳于娴又将护卫皇宫的两万羽林军连同紧急号召来的一万民兵交给淳于炀,令他夫妇率领有限兵力与彦王大军正面对抗,守卫盛京城,护卫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也幸而淳于炀夫妇精通兵法、骁勇善战,虽自身兵力不敌彦王军队,但好在夫妇二人深谙计谋,最终用计将叛军诛杀殆尽。
只是盛京城虽摆脱了大军的威胁,但却叫彦王逃脱,没能将其定罪诛杀。
传说那些天的盛京城外,垒起来的叛军尸骨比盛京城的城墙还要高。连天大雨之下,地上的血水流的比护城河的河水还要汹涌。
在那场惨烈的护城之战中,叛军虽被打垮,但淳于炀夫妇及淳于氏族人也尽数付出生命,且宫里那位出生刚满一月的小公主也在淳于皇后安排的避难之所被人抱走,不知生死。
至此,原本族系庞大的淳于氏族人在那月余之间陆续战死,只剩强自支撑的淳于娴与时年不过七岁的淳于恕姑侄二人相依为命。
半年后,边关终于重新恢复平静,王师归来之际淳于娴已然病入膏肓,在勉力等到商衍回宫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至此,偌大的淳于氏便只剩下七岁的淳于恕。
就在大家都关心淳于氏这根独苗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时,陛下记得淳于氏的不世之功,直接将淳于氏的爵位给了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又将其接到自己身边同太子一道亲自教养。
后来,大家都以为淳于恕有了皇权庇佑,定会平安顺遂、无忧无虑的过完此一生时,不想他竟在十五岁的时候随其母舅穆将军一道去了边关。
沈梨之记得,淳于恕去往边关的时候,自己刚满八岁。
那一年,父亲与林伯父一道请了女先生到府中,教她和林姐姐琴棋书画。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沈梨之深刻记得,那一段时日,先生总在闲暇之余与她们说起不及弱冠的淳于侯随军出征的故事。
据先生说那段时日盛京城内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议论此事,许多人都不看好淳于恕此举,都道他是年少轻狂,不懂得珍惜淳于氏族人用生命为他挣下的不世功勋。待他感受了边关军营的清苦,去战场上吃点风沙、淌点血,用不了多久便会打起退堂鼓,想办法逃离。
只不想如今十年过去,朝廷派去的大将是没了一个又一个,唯独剩下他,终是率领军队收复失地,将南朝兵彻底打垮并赶出境内。
时至今日,许多战事都不必淳于恕亲临现场,只需报出他大都督的名号,便可叫那些野蛮人闻风丧胆、缴械投降。
脑海中回忆着关于淳于氏的遭遇时,今晨在严华寺山门外,隔着遥遥山谷瞧见的熹微的晨光下的凌厉身影也在沈梨之心头越发的清晰。
在那一瞬间,笼罩在沈梨之心头的迷雾倏然揭开。
便听她道:“我记得先皇后的陵寝就在这云景山上……”
“不错。”陈嬷嬷立时应了一声,“只不过不在严华寺这处山峰,而是在距离寺庙百米外的另外一座山峰上,那一处的风景比此处更为清幽,是一个不错的安居之所。”
陈嬷嬷如此一说,沈梨之越加肯定起来。
她记得先前被淳于恕斩于刀下那人穿了一身雪白棉衣不说,还戴着一顶厚实的风雪帽。
如今盛京城的气候才刚刚入秋,虽比夏季稍微寒凉了些,可哪里就用得着穿那厚实的棉衣了,那人身上所着分明是南朝人的装束!
如此想来淳于侯那时所在的地方便是先皇后的陵寝外了。
理顺了这些,沈梨之也终于明白淳于恕为何会在那处拔刀杀人了。
想来,被杀之人定是与十八年前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明白了前因后果,沈梨之再回想起今晨看到的血腥场面,便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甚至对那个周身散发着凌厉气势的人也都改观了不少……
这边沈梨之主仆还在房中谈论他人之事时,三昧堂内恰好传来一道轻灵悠远的木鱼声。
‘咚’的一声后,老方丈智信放下手中木鱼,缓缓起身走到榻边,将男人心口处扎着的银针一根一根悉数拔除。
待他将银针尽数除去,方双手合十安静的笑看向榻上逐渐苏醒过来的人。
彼时的淳于恕早已脱了先前染血的黑袍,换了一身墨色中衣。
因着方才扎针需要,他胸前衣襟并未合上。
真丝织成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披在肩头,那微敞的衣襟随着男人坐起又撒开了几分,悄然露出里面流畅又紧实的线条来。
半日光阴过去,外面的天色早不似先前那般明亮。
天色暗沉不说,层层黑云垂坠着将整座寺庙笼罩起来。
看那样子,似乎马上就要有一场倾盆大雨来临。
智信见他终于苏醒,方停了口中唱诵,开解道。
“先皇后过身多年,想必早登极乐,她定不愿见你困于樊笼,君安还是早些走出来的好。”
君安是淳于恕的小字,是早年陛下亲赐。
因着陛下先为当今太子赐字‘君泽’,后来淳于娴过世后,陛下感念淳于氏为皇朝的牺牲,便赐淳于恕‘君安’二字,以示其对淳于恕的偏爱。
只是,因着淳于恕的威名,这世上敢直呼此名的人并不多,除了陛下与太子殿下外,便只有智信师傅了。
淳于恕听了,垂首默了一瞬。
“此间道理恕心中自是明白,只是此病来之有因,若此因不解,怕是不好根除。”
智信自然知晓他口中所说的‘因’是何因,只是早年憾事,又历经数年风霜,又岂是说解便能解的!
“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缘分到了自会重逢。”
智信言罢,心知多说无益,默默转身重新回到蒲团边坐下,合了双眸不再多言。
淳于恕抬眸沉默的望向智信身侧,殿堂正中间那莲花宝坐下供奉的长明灯迟疑片刻,方拢紧胸前衣襟,将搭在一旁的外衫捞过来穿上。
待一切妥当后方起身拜别智信,出门带着亲信离去了。
淳于恕与凌风、落尘三人从三昧堂出来,正欲往山门后的小院去,不想才刚踏下台阶,便见对面盈盈走来一行人。
好巧不巧,走在前面的正是才醒来不久的沈梨之。
梨之:竟又相遇了!这算缘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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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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