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与大越开战三年,对拔都儿部的影响却不大。
他们部族小,小有小的好处,就算征兵迎敌,也走不了几个壮劳力,还有首领带着护着,除了思念,甚至少有担忧。
而事实上,除了近三年的分离,从拔都儿部去的九个人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带着十几车的粮草金银,还有什么他们听不大明白的勇士称号。
随着重逢的喜悦散去,族人们听说了大越的狼子野心,听说了他们的卑鄙无耻,哪怕从没有正面对上过,也不妨碍这些族人对大越心生厌烦。
谁要是说起来,少不得骂一句:“咯叽!”讨厌的东西!
直到某天,不知谁说了一句:“大越除了送降书赔金银外,还送出一位和亲公主,首领答应了……要与其成婚。”
“……”
明窈她们的穿着打扮与草原上大有不同,人们多有猜测,心里也隐隐有了定论。
如今被莫拉阿嬷说出来,大家也不知是复杂多一点,还是沉重多一点。
沉默四处蔓延,中心的篝火发出柴木燃烧的噼里啪啦声,火星四溅,直到烘烤着的小羊出现焦糊的味道,才见狄霄起身。
他一人就能将烤架取下,从腰间拿出长匕,三五下就将两条最鲜美的羊腿切割下来,分给旁边怀有身孕的女人一条,想了想,将另一条送到明窈跟前。
所有人膝前都放有敞口的瓷罐,狄霄并没有询问,而是直接把羊腿丢进明窈的瓷罐里。
做完这些,他把剩余的羊肉丢给族人去解决,然后才说:“阿嬷问的是,是该着手准备了。”
明窈倏地瞪圆了眼睛。
族人们低声议论着,看看首领,再看看远处那个身形纤细、面容明艳的少女,怎么看怎么不搭。
当然,在他们眼里,当是明窈配不上狄霄。
首领身强体壮本事大,又是一族之长,备受尊敬,理应娶草原上最靓丽的姑娘,不说陪他策马,至少不能瞧着柔柔弱弱,连首领屋里的事都照顾不好吧?
不管怎么看,大越公主都不像是会洗衣做饭生娃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有人心里起了嘀咕。
不等有人提出质疑,莫拉阿嬷笑眯眯地说了声好,随及去问明窈:“公主是什么看法呢?”
明窈:“……”
别说她没有看法,就算有——
望着狄霄在夜色下晦暗不明的面孔,她吞了吞口水:“没有,都听首领的。”
两个当事人都同意,剩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先把意见吞回肚子里。
而就这么片刻的迟疑,也让大婚一事再无转圜余地。
许多人并不晓得和亲公主的好与坏,虽然不愿首领与中原女人在一起,但狄霄做事,从来都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
狄霄年岁不大,自上任可汗可敦双双意外亡故后,他便担起全族的兴衰,当初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能主事,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了,提起拔都儿部,众人第一时间能想起的,绝对是这个比他们大多数人都小的首领。
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任可汗可敦过早亡故,给狄霄留下了阴影,一年年过去,他的性子越发寡独,话少人也冷清,每每打猎归来,能几天不说话。
也只有教训狄宇的时候,才能见他有几分情绪波动。
不管族人们如何作想,狄霄没有明确提出否认,大婚只能按部就班地准备着。
公主已被送至部族,婚事也少了不少流程。
在拔都儿部,婚礼前夜,新郎需至女方家中投宿娶亲,身着盛装,于女方毡帐前绕帐一周,敬献碰门羊及其他礼物,随后手风捧黄酒,敬拜长亲,晚宴摆设羊五叉,直至第二日清早,方可携新娘拜别,而这诸多种种,皆因公主长亲不再而省略。
操持婚礼的长辈们半天定不下一个明确章程,又不敢去问狄霄,只能去找莫拉阿嬷拿主意。
整个部落,莫拉阿嬷是年纪最大的老人了,没有人知道她多少岁,又是从哪里来。
部落里原本就有年长者赐福的说法,何况还有人说莫拉阿嬷乃天女,负草原之神的祝福而来。
知晓了大家的疑虑后,莫拉阿嬷果然给出了解决办法。
没有娶亲刁帽,那就直接办婚礼,将婚礼办得隆隆重重、高高兴兴的,若公主家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礼数,也可以添上。
几人商议了四五天,将婚礼章程定下,随后去找明窈确认。
明窈尚没有说什么,那几个教引嬷嬷先百般不满:“什么叫只有婚礼,你们这是对公主的慢待知不知道!”
“而且凭什么要以你们的习俗迎娶,公主既是大越人,就该遵从大越的礼节,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公主放在心上。”
还好,几个嬷嬷不会草原话,操持婚礼的几位也不懂大越语。
明窈面色没有丝毫改变,浅浅一笑:“几位嬷嬷对您的安排很满意,我也没其他要求。”
“我与首领的婚礼,还请您几位多多费心。”
两方皆有疑惑,不明白那么一大段话,翻译成草原话怎么就还剩下短短几句。
可明窈咬定没翻译错,嬷嬷们拿她也没办法。
操持婚事的几位阿姑本以为会遭诸多挑剔,谁成想公主这么好说话,难免多了几分善意。
“公主放心,我们肯定会尽心尽力的,公主若有什么要求,只需遣人告诉我们就好了。”
“婚礼那日赐福礼的人选还没定下,我们就先去忙了。”
将几位阿姑送走,明窈忽然变了脸。
一直以来,她在外人面前始终是和和气气的,见谁都是笑,就连几位嬷嬷在言语上轻慢了她,也不见她恼火。
念桃之前还抱怨:“公主脾气也太好了点。”
“公主说清了吗?婚礼就要按大越的风俗来办,他们这些蛮人能有什么礼俗……”李嬷嬷仍在喋喋不休,言语间全是对拔都儿部的不屑和厌恶。
明窈冷冷地看着她,直将人看得闭上嘴。
她问:“若我将这些话转述给首领听,你觉得会如何?”
李嬷嬷一惊:“不、不行,公主你怎么能——”
“没什么不能的。”明窈笑了笑,“几位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吗?”
“又或者,你们以为还在大越皇城呢?”
这些教引嬷嬷,打十来岁入宫,在宫中蹉跎几十年,早忘了宫外繁华,一心念着皇权皇室,替他们守着最没用的骄傲。
可她们却忘了,这不是大越了。
就连明窈这个公主,也是战败的贡品,是耻辱的代名词。
她们还想在草原上作威作福,以为别人不说,就能任由她们撒野,乃至部族首领的婚礼,也想插一脚。
明窈很少生气,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能让她发火的,从来不是什么小事。
“公主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李嬷嬷辩解。
“出去吧!”明窈厉声打断,转身不再看她们。
“几位嬷嬷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不管你们之前的主子是谁,既然来了草原,合该早点拎清楚。”
“要是几位还想不明白,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把几位交给首领,让首领处置了。”
听她这话,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
几位嬷嬷心里不喜,面上还是感恩戴德,一边喊着知错,一边称着告退,但到底觉不觉错,恐怕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等几个教引嬷嬷走了,明窈扫了念桃一眼:“帮我注意些,若是看见首领过来,我同首领说些事。”
念桃眼皮一跳,小心抬头,正好撞进明窈还透着冷意的眼睛里:“是,奴知道了。”
傍晚,狄霄自她帐前经过,明窈将人叫住,只说几位嬷嬷适应不了草原上的生活,想请他帮忙安置一下。
明窈说:“我知嬷嬷们是我的陪嫁,同为首领所有,只她们上了年纪,背井离乡,我实在不忍……”
“我并不是说拔都儿部不好,我很喜欢这里,也愿意陪您一生。”
诉求说了,忠心表了。
狄霄当时没有说什么,可第二天一早,就差人把李嬷嬷带走了,剩下几个虽未敲打,可带走一个,足够她们胆战心惊一些日子。
念桃跑到明窈跟前,慢声把所见说出,最后感叹一句:“首领对公主也算上心呢。”
明窈轻笑,反问道:“我只说嬷嬷们,可未单独提及李嬷嬷,你猜首领怎么就只把李嬷嬷送走了呢?”
说完,她围了一件兔毛围巾,出门到莫拉阿嬷那去了。
留下念桃想了半天,半天才转过弯来,却是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宛若惊弓之鸟般环顾四周,再匆匆低下头。
李嬷嬷被送走后,剩下的几个再不敢来明窈面前讨嫌。
婚礼之事主要由拔都儿部的人去办,陪嫁的随从中有两位礼仪女官,被明窈差去帮忙。
首领婚事从提出到举办,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从婚帐的布置,到流水席的食材烹饪,几乎整个部族都参与了进来。
狄霄有给其他部落送婚礼请帖,但根本没准备他们来的东西,请帖送去了,也就是打个招呼——
看,我与大越公主成亲了。
请帖含义他知,其他部族首领也心知肚明。
正如他所料,请帖送出去近半个月,他没等到任何其他部落的贺礼,亦未见过任何部落之外的人。
整场婚礼,狄霄和明窈都没怎么操心,明窈只是配合着量了衣裳尺寸,其余都用不到她了。
十月初一,宜婚嫁。
天才蒙蒙亮时,明窈就被叫了起来。
两位礼仪女官、念桃和青杏围着她来回转,梳妆打扮,穿戴婚服,等彻底梳妆完毕,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帐外传来熙攘声,间或孩童的呼叫。
明窈原本没什么感觉,可到毡毯上跪坐好,望着眼前晃荡的彩色流苏,后知后觉她要出嫁了。
没有父母的期许教诲,没有满城士子的失落,也没有唢呐锣鼓震天,百十来人,见证她的婚嫁。
她是大越的公主,为两族和平而来。
噗通,噗通,噗——
心口忽然不受控制,明窈张了张嘴,感觉心脏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念桃在耳边喊了她好几声,才让她回神:“啊,什么?”
“公主,可汗来了。”
据说早在几百年前,拔都儿部也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只是后来接连遭遇天灾,不得不将部落拆散。
沧海桑田,再说起拔都儿部,只剩下这个不过百人的小部族。
但不论部族大小,皆有首领,老祖宗们传下来的规矩,一族之长当称可汗,可汗之妻敬作可敦。
到了狄霄这一代,他只肩负起部族生存的大任,却不愿被称可汗,好好一个王帐,除了大点儿结实点儿,跟其余毡帐也没差别。
直到今日大婚,狄霄才第一次应了可汗的称呼。
“请可敦出账——”极具韵律的呼唱声响起,明窈才平复下去没多久的心跳再次活跃起来。
出账才看见,呼唱的人正是狄宇,他眉间似有郁气,但每到他卖力的时候,呼唱声高昂,不见丝毫敷衍。
毡门打开,狄霄赤膊立于账外。
他换上了艳丽的长袍,上袍散开,露出结实强壮的臂膀,走动间隐约能看见他腰间的彩带。
头顶的红缨帽,足下的牛皮靴,发间彩辫儿,背后长弓。
狄霄是有认真打理过的,胡茬也刮得很干净,鬓角的散发皆梳到头顶,露出浓墨色的剑眉。
远远看着,隐约有几分青葱少年的俊秀。
瞧见他的第一眼,明窈甚至怔了怔。
部族里未婚的男女还有几个,原本那些未出嫁的姑娘们惋惜,首领这样俊的男人竟拱手给了外人。
可等她们见了盛装打扮的明窈,登时说不出话了。
草原上的出嫁女无需盖盖头,一身五彩斑斓的嫁衣,不仅不显凌乱,反而透着一股古朴纯挚的美。
明窈瞄了细眉,抿了口脂,双颊涂上一层薄薄的腮红,发间系满彩色发带,全是族里的老人编织的,据说象征着长寿和幸福。
肤如凝脂,手若柔夷,明眸皓齿,楚楚动人。
“呀……”铁血柔情,大概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他们的首领了吧?
几个姑娘甚至有一瞬的自卑,再看狄霄时,再不敢生出半分亵渎和占有。
“公主请——”念桃和青杏一左一右,扶着明窈的双臂,带她走出毡门,在她身后,还有,两位礼仪女官陪护。
因为少了娶亲的环节,明窈无需下马,直接从毡帐里出来,将手放到狄霄掌心,双双并肩,绕王帐行走三圈,随后再行至部落口,此时已经燃起熊熊火光。
火焰分左右两部分,新郎新娘携手于两堆旺火中穿过,接受火神的洗礼与祝福,又成拜火。
火焰烧得极烈,短短几步的路程,明窈已经觉得背后发汗。
只不知到底是热的,还是过分紧张的。
才进部族不久,只见去往王帐的路上又添了火堆,火堆不大,但也不是跨的。
明窈同狄霄在火堆前站定,手边一热,才发现是两个身量不高的小娃娃,一人端了一盏羊奶酒,咧嘴笑着:“可汗可敦白头偕老!”
明窈举起杯盏,正要将其中的羊奶酒一饮而尽,谁知被狄霄挡了一下。
“嗯?”明窈不解。
却见身侧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狄霄将杯盏高高举起,直至火堆正上方,杯盏倾泻,羊奶酒尽数浇在火堆上。
——火势轰然壮大!
明窈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糗,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将另一盏奶酒倒入火堆中。
王帐大开,迎接可汗可敦入帐。
通往王帐的路上,两侧跪坐着族里的老人,依次握住明窈的手,贴面念说着什么。
她们的语速很快,明窈勉强听了几句,多是“祝您安康”“祝您长寿”一类的祝福。
行至最末,莫拉阿嬷跪坐在高椅上。
明窈和狄霄齐齐躬身,请莫拉阿嬷赐福。
莫拉阿嬷接过干草,于瓶中蘸取甘露,再倾洒于二人头顶,双手交握于身前,念念有词。
声调高昂的念唱再次响起——
“请可汗可敦入帐!”
两人走进毡帐,账外欢呼声四起,人们端出早早做好的牛羊肉和烩菜,皮鼓声起,舞乐齐庆。
明窈第一次见到狄霄的毡帐,经过这些天的装饰,帐内已是焕然一新,陪嫁的屏风摆在帐内,正好能将后面的床榻遮住。
床上盖了新被子,红被上绣着鸳鸯,在被面上一模,方觉手下生硬,掀开一看,却是满床红枣桂圆。
鉴于公主远在草原,两位礼仪女官也没有提过分要求,只说一切理解按照草原的习惯来,若是可以,便在喜被下撒一把枣子和桂圆吧。
族里的汉子专门去了趟大越边城,买了红枣和桂圆,往床上一撒,铺了满满一床。
“愿可汗可敦和和乐乐,早生贵子。”女官拱手而拜。
绕帐一圈,两人在供奉着牌位的供桌前停下。
许是知道明窈看不懂草原上的文字,狄霄低声解释了一句:“是阿爹阿妈。”
明窈肃然起敬。
祭拜过父母,婚礼的全部仪式也就结束了。
明窈以为她将在帐中等到深夜,谁知狄霄并没有松开她手的意思,而是带她走出毡帐,加入到盛宴的狂欢中来。
孩子们凑到新娘脚边,吉祥话一句接一句。
之前赐福的老人们也在,明窈还能看出她们的不自在,可等她凑近了,这些老人全换上了笑脸,拉着她的手,直言福气满满。
从早到晚,拔都儿部尽是欢喜。
直到月上柳梢,明窈和狄霄才回到王帐。
毡帐内点了两根蜡烛,照明的程度有限,将将能看清各处的东西,却看不清细节。
热闹了一天,乍然冷情下来,何况还有新婚的丈夫。
明窈手脚颇有些无处安放,慢吞吞地坐下,她紧张地交握双手,然不到片刻,就觉头顶一暗。
狄霄在她面前,向来自带不可侵犯光环,可不知怎的,这一刻,明窈不觉害怕了,甚至还能左右看看,复转回目光。
“……夫君。”她轻唤道。
狄霄的眸子倏地暗了。
旧日只闻洞房花烛之喜,真轮到了自己身上,明窈才晓得欢喜之外的苦衷。
……
第二日,流水席仍在继续,人们早早起来,收拾好毡帐,又将负责的牛羊马饲喂好,便三三两两结伴去了席面上。
时辰已经不早了,狄霄的毡帐里还没有动静。
人们不约而同地避开毡帐,对视一眼,不禁捂嘴偷笑。
正如族人们猜测那般,毡帐内,狄霄起了有两个时辰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已在草原上绕了几圈。
而现在,他只坐在圆桌旁,手里把玩着开裂的桂圆,目光虚虚散散的,不时向屏风后面看一眼。
等了不知多久,忽闻一声细碎的哼声。
狄霄猛地起身,将桂圆直接拍在桌上,然后大步绕去后面。
一夜颠鸾,明窈只觉得哪哪都不舒服,稍稍动一下指尖,都能引得手腕痉挛。
不等她接受现实,就听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没几息,狄霄已经到了床前:“……还好吗?”
难为狄霄能说出问候的话,明窈惊大过羞,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好。”
可随着她手臂从被子里话落,入目所及,尽是狼狈又骇人的痕迹,轻重不一。
“?”明窈愣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用手指在大片的淤青上戳了戳,不疼,但有些怪怪的麻。
余光一扫,另一只胳膊上的痕迹同样不少。
狄霄也看见了她身上的青紫,目光一凝,刚想问什么,又不知想到哪里,脚步一顿,眸子瞬间凌厉。
背光之处,只见他的耳朵动了动,悄无声息的,耳尖多了一点异色,幸而有阴影遮挡,才没叫明窈看出异样。
一时沉默。
就在明窈想说点什么打破死寂的时候,账外忽而传来几声含糊的声音。
是大越话,透着年迈和固执。
明窈第一时间听出是谁,原本轻快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
而账外的人还在喧哗着,门口有念桃和青杏守着,老嬷嬷们的说教也有了对象。
“公主新婚,第二日该由我等服侍,你们起开,让我们进去……就算皇上皇后娘娘不在,皇家尊严不可失。”
话越来越难听,明窈小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
她眼睑不安地颤了颤,偷偷看了狄霄一眼,不报什么希望地说:“不想让他们进来……”
然而,狄霄连问也没问,转身走出毡帐。
只听外面一阵争执,间或夹杂着男人沉闷而又艰坚决的“不”,没过多久,狄霄独身回来。
“都走了。”他说,“以后也不会来。”
至少在拔都儿部,狄霄的承诺绝无违背的可能,明窈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
也不知经此一闹,那几个嬷嬷还有没有在拔都儿部待下去的可能。
婚后整整三日,明窈都没有走出过毡帐。
倒不是狄霄不节制,哪怕他真有什么想法,看见那一身青青紫紫的手印指印,也只能望而却步。
陪嫁的医官看过,直言并无大碍,只是公主皮肤娇嫩,过些日子就好了。
话虽如此,狄霄却不是那么放心。
他本就信不过大越人,几天不见好转,难免心生疑虑。
部落里有巫医,往常族人们有个小灾小病,都是巫医看治。
随明窈来的医官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在语言不同的情况下,竟与巫医有了不浅的交情,乃至在巫医的引领下,和部族里大半人都见过面,彼此面熟。
狄霄才想让巫医给明窈看看,就被明窈严词拒绝了。
开玩笑,闺房之事,如何能接连为外人所知道。
明窈难得有坚持己见的时候,不管狄霄怎么说,始终摇头。
狄霄耐心将尽,拉下脸色:“听话。”
明窈:“……哇!”
没有什么是一场大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哭两场。
狄霄面上闪过一抹慌乱,张口便说:“不叫巫医了,你、你别哭——”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女人哭成这个样子。
草原儿女多豪迈,就是死了丈夫的妇人,将将掉两滴眼泪,转头就能拉扯着孩子投入新的生活。
原来真的有人能一哭哭半个时辰,眼泪比那山坡上泉眼的水还多,嘀嘀嗒嗒,怎么哄都停不下。
在狄霄看来,他努力低着声音说的几句“听话”,就是在哄人了。
只他不知道,大瑜本就在南方,其都城冠京地处江南水乡,士子讲究风雅,女子讲究柔如弱水。
掩面而泣,楚楚可怜,这是多少冠京女子面对困难时的第一反应。
明窈能忍到现在,已经能称上一句性情坚韧。
狄霄几乎落荒而逃,一路逃到部族之外,抬头正好遇见打马草回来的妇人。
他在原地迟疑许久,忽然把人叫住:“您,会哭吗?”
已经是两个孩子阿妈的阿米娜:“……”
“首领,您会哭吗?”
狄霄默然。
不到一天,整个部族的人都知道了——
首领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哭又觉羞,只能到处问人,以证并非他软弱。
这般有损首领威严的事,当然不能在首领面前提起,大家心照不宣,竟意外没被狄霄知道流言。
另一边,同明窈住了几天,狄霄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为何不吃肉?”
桌上摆了新烹的羊肉,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水,明窈虚虚看了一眼,就彻底没了胃口。
半天等不到回答,狄霄皱眉:“不吃?那之前的呢?”
明窈正准备糊弄过去,谁知念桃突然多嘴:“回首领,公主不爱羊膻,向来不吃羊肉的。”
本以为狄霄会恼,谁知他问:“吃兔肉吗?”
明窈倍是意外,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鹿肉马肉狮子老虎肉,狄霄问了一圈:“野鸭子呢?”
明窈摇头的动作一顿,想起上次的鸭肉汤,迟疑着点了点头。
狄霄了然,主动将她面前的羊肉端过来,又出去给她换了一碗杂粮粥。
他不主动说话,明窈也不爱开口,一顿饭下来,竟是一直沉默着。
饭后,狄霄说有事要离开部落几日,明窈想问去哪,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
她只能目送狄霄离开,最多大着胆子帮他系了腰带,然后背过身去,脸上的热度好半天下不来。
直到傍晚,明窈才听青杏说,首领带着人去狩猎了,临走前还特意盯住,若有谁看见野鸭子,一定要捉回来。
野鸭子。
明窈心口微热,敛目不语。
狄霄外出狩猎,明窈就不好意思躲在毡帐里了。
时隔数日,她终于重见天光。
出门前,青杏为她梳妆打扮。
部族里的人为她送来了新衣,是最正统不过的草原女子装束,念在她是新妇,专门挑了鲜亮的颜色。
一件绣白纹短袄,外面衬着桃红马甲,下面则是一袭靛青色裤裙,早晚还能罩一件披肩。
虽然和明窈所习惯的装饰不同,但并不难看。
出门就见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席地而坐,每人手里都拿着骨针,用草梗搓成的细绳缝补毡布。
听见身后的动静,几人下意识地看过来,看清是明窈后,难得没有躲避,而是点点头,算做打招呼了。
没有多少尊敬和亲切,但好歹不似之前那般抵触。
明窈微微颔首以做回礼,她原本没想过去,可蓦然听到几个人在发愁——
“我家男人昨天还说,今冬恐比去年更冷,要多囤煤炭粮食,也不知还能不能剩下皮毛换棉花。”
“每年冬天都是劫难,一场大雪过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牛羊,还有族里的老人们……”
“首领不是说了,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都由他照顾,首领本事大着,要是谁家真有什么难处,找首领肯定能应急。”
部族里的安排,远不止明窈能插上话的。
她只是听到了棉花,若她记得不错,那些陪嫁的嫁妆里,就有二三十床新棉做的被褥。
把被子拆开,里面的棉花绝不是一个小数量,或许没办法给所有人做棉衣,但抵抗力低下的老人孩子,人手一件棉袄尚不成问题。
明窈踌躇片刻,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帮助。
她想到大婚那天追着道喜的娃娃们,还有那些明明不甚情愿,但还是握着她手祈福的老人,到底还是走上前。
“请问——”她的草原话还不太熟练,说话前总要想一想,但许是因为她总是在模仿别人,吐字发音上跟土生土长的草原人没什么区别,“你们是需要棉花吗?”
冬日需要棉衣,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几个妇人并不觉的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很快点头。
明窈说:“我知道哪里有棉花,想问问需要多少。”
“咦?”她的话引来所有人注意,有人甚至停下手中针线,“你是说去大越换吗?”
“不是,是……我的嫁妆里有棉被。”
只是她也不知陪嫁的多少东西,棉被的数量也只知个大概,如今说出来,也只是让大家伙心里有个数。
谁知听了她的话,刚起了兴致的妇人们不约而同唏嘘一声,有个心直口快的更是说:“咱们部族便是再穷,也不会动新媳妇儿的嫁妆,公主有心了。”
明窈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改变主意,寒暄几句,暂时告别。
随后,她去莫拉阿嬷那坐了一会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两句,才知道每年冬天部落里都会死人,哪怕狄霄已经尽可能的狩猎,仍供不上棉花煤炭的开销。
莫拉阿嬷说:“公主莫怕,等开春就好了。”
明窈自小长在冠京,冠京多豪贵,走在街上,三五年都遇不上一个乞儿,她更是没有听说过,冬天还会死人。
史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迈入现实,她才感觉到残酷。
她心不在焉地同莫拉阿嬷告别,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礼仪女官喊来:“此番和亲的嫁妆单子,你们有吗?”
还好嫁妆单子备着,粗略检查一遍,贵重的东西没有,却都是实用的。
“我看一共带了十八床棉被,二十八床褥子是吗?”
“回公主,正是这个数。”
“你带念桃青杏过去,先把棉被搬出来,再找两个针线做得好的阿嬷,将棉被拆开来看看。”
“公主这——”
“按我说得办吧。”
明窈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动,只好去车上把棉被搬来,至于针线,两位女官就能做。
板车就停在部落南面,她们来来回回搬东西,被不少人看到,碰巧那几个缝毡布的妇人不在,也就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明窈的意图。
趁着女官们拆棉被,明窈拿着嫁妆单子去核对了一遍。
事实证明,远嫁的公主,嫁妆尽可以缺斤短两。
明窈认为她的东西已经足够少了,可真核对盘点了,才发现没有最少,只有更少。
记录的三匣首饰只有一匣子是满的,剩下的两个一空一假,置办的人是真的不怕,连仿制品都没放,而是扔了几块碎石,有重量就够了。
金银更别说,皇上许诺的千两纹银,到了这儿只剩下千两纹银的封条,其余莫说银两,就是一个铜板的影子都没瞧见。
四季衣饰也比单子上少一半,明窈虽不认为她还会穿着大越衣衫,可公主的穿戴,怎么也是好料子,拿来给部落的孩子们做里衬也是好的。
还有一些摆件碗筷,这些倒没少,可惜成色一般,也就勉强做个家用,想拿出去换钱是不能了。
要说最让明窈满意的,竟是一大箱子的种子和中草药。
她抓了一把种子去请教莫拉阿嬷,意外知道这些全是麦种,而大越素擅农耕,麦稻年年高产,从不需未食粮担忧。
中草药有活血化瘀的、清热解咳的、止血止痛的,医官看了一遍,当场说道:“公主若信得过下官,下官可用这些草药育种,最多三年,便可量产草药。”
明窈自无不可,一样留下一半,剩下的都交给医官处理。
“公主且看,此乃花椒,有去腥之效,公主可将这放入肉汤中,和姜蒜同用,能有效去除腥膻呢!”
嫁妆被偷,明窈是气恼的。
可查了一天,这些意外之喜尽可抚平她的恼火。
她将装有嫁妆的箱子重新封好,正当回程之际,转头却差点跟狄宇撞上。
“给你!”狄宇猛地后退了一步,眉头死死皱在一起,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把手里的白绒花举到明窈眼前。
明窈正巧认识这花。
她曾在书中见过,草原生有白绒花,三年一结籽,五年一开花,花开不败,遇水则消。
白色在草原上象征着圣洁,而白绒花则代表着最真挚无暇的爱。
念及这些,明窈一下子呆住了。
狄宇等了半天,手臂都举得酸疼了,可还不见嫂嫂有动静,他本就别扭,当下更是不满:“你为什么不要!”
明窈很是为难:“我与首领已成亲,当视你为亲弟,此花……你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狄宇越听越觉得奇怪,等明窈磕磕巴巴地说完,他惊得帽子都歪了:“你在说什么?”
大肥章送上,溜了溜了
宝贝们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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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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