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她七拐八拐地走进一片破落小区,80年代的老房子在夜里默默矗立着,互相交缠着粗黑的老式电线。昏黄的路灯奄奄一息,照不清楼道里的积水。
明明没地震,外墙和内墙全天都在扑簌簌得往下掉灰,这地方看着整个一副被大火烧完的灾后模样。
她爬上五楼,打开门,屋里的破败程度比起外面不遑多让。刚刚一场雨,好像有更多潮气渗了进来,在斑驳的墙上留下新的水渍。
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住宅,七十平不到,竟然还是个套三。卧室门打开,露出一个黑黑的小脑袋,只见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小女孩扒着门框,惊讶地问她:“你把头发剪了?”
“嗯。”梁时把包里的材料放在柜子上,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杏核一般的大眼睛,鹅蛋脸,白皙水嫩的肌肤,一张标准的城市脸。就是这头齐耳短发有点土,很有90年代的复古风格,乡镇理发师的水平可见一斑。
李小彤凑到跟前仔细打量,这土鳖发型,也就是梁时这张脸才能hold住。不过这样一来,也让她的气质更融入当地一点,中和了那股子白富美的劲儿。
毕竟,之前的梁时可太扎眼了。
李小彤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梁时披着一头超漂亮的长卷发,穿一身套装百褶裙,背着她家女鹅同款的双肩包,连行李箱上都印着某大牌logo,活脱脱一个女明星上山下乡。
李小彤虽然是乡下孩子,但作为某个当红小花的铁粉,一眼就看出这位“亲堂姐”身价不菲。
那一刻,她才明白梁昀为什么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帝都跑。
李小彤伸长脖子,一脸的好奇:“你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要你管。”
李小彤“呸!”了一声,甩上房门,彻底不理人了。
一个模样干瘦的老太太从厨房里出来,端上三碗米饭、一大碗糊状的豆制品、一碟咸菜,自顾自坐下,吃起饭来。
梁时也洗了手坐下,面无表情地往嘴里扒拉晚饭。这道菜的味道和它的卖相一样不伦不类,吃着味同嚼蜡,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被老太太眼尖捕捉到。
“还是早点习惯,这里比不得你那帝都的家。”
“可不是嘛!”李小彤在旁边坐下,揶揄地说:“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呢,每顿饭三菜一汤伺候着不成?”
梁时不客气地嗤笑道:“三菜一汤?小学生就是没见识。”
李小彤拿了筷子就来打她。
外婆“砰”地放下碗:“还吃不吃?不吃就滚!”
吓得李小彤端起碗,躲回房间吃自己的去了。
梁时最终也没吃完那碗豆糊饭,半夜饿得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想起箱子里还有半块巧克力。
摸黑打开箱子,巧克力竟然只剩个包装——已经被李小彤那小混蛋扫荡过了。
梁时攥着巧克力纸,这是之前妈妈放在她包里的,是她爱吃的一个外国牌子。她从小到大飞过很多次,妈妈在机场送过她很多次,每回都给她的随身行李里塞零食,生怕她路上饿着。
这一次,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最后一次而已。
梁时记得,离开的那天她没有哭,而是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爸爸妈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
妈妈吴薇忽然泣不成声,一把抱住了她。梁秋声在旁边也红了眼眶。
梁时就这么任她抱着。
就在妈妈的拥抱即将结束时,梁时忽然在她耳边轻轻地问:“妈妈,你恨我吗?”
吴薇愣住了,抬起手想要摸摸女儿的脸,最终又讪讪地放弃。她嘴角轻颤:“怎么可能?你是妈妈养大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梁时笑了一下,藏起所有的欲言又止。她在安检前挥挥手,告别梁家众人,告别这个长大的城市,也告别这段无忧无虑、富裕安乐的人生。
窗外的雨还在下。
这里几乎夜夜下雨,梁时已经记不清借着这雨声哭过多少回。难道眼泪已经哭干了,所以今天有点麻木?
是剪了头发的关系吧,那些绵延的思念和痛苦,好像也一并割舍了。
梁时回到床上,想趁着这股饿劲儿赶紧睡着,厨房里忽然亮起了灯。
过了一会儿,外婆轻声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在梁时的桌子上放下一碗蒸鸡蛋。
刚刚出锅的蒸鸡蛋热气腾腾,蛋面上还挂着香油,那香气一瞬间侵入梁时的肺腑。
两个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外婆木着脸,看了她几眼,便转身离开了,一句话也没说。
——就如第一天给她塞茶叶蛋时的样子。
*
高三的开学典礼依旧毫无新意。
陈琛站在队尾,迎着初升的阳光,看着主席台上滔滔不绝的校长。
校长谈兴甚浓,尤爱自由发挥,手中的稿子形同虚设,话题已经跑出去三里远。
身旁的王宇轩戳了戳他,指着队伍前头那一抹没穿校服的身影:“喏,梁家那位真千金!”
陈琛淡淡瞥了一眼,转开视线。
王宇轩继续伸长脖子打量着前方,“听说是叫梁昀。这名字取的,难怪抱错。”
过了一会儿,他又嘀咕道:“真千金不如假的好看啊。”
陈琛好笑地嗤了一声:“没看出来,你还是梁时的粉丝?”
王宇轩一脸惊恐:“我粉谁也不敢粉她啊!”
这时候,站在队首的梁昀被班主任叫走,周围的同学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王宇轩还在嘀嘀咕咕:“真没想到,梁时会离开梁家。按她那个性子,不掀了梁宅的顶岂能罢休?话又说回来,梁家也不差这点钱啊,干吗不两个女儿一起养,多热闹!”
陈琛想起前一天去梁家拜访的事。
陈家和梁家的渊源其实有点狗血。陈爷爷和梁家奶奶小时候是邻居,两家感情很好,就说了亲。那个年代战火纷飞,两家不幸在逃难中走散了,没能结亲。谁成想,几十年后,两家人又因为生意上的交集在帝都重逢。虽然都一把年纪了,各自也成立了家庭,见到故人依然很欣慰。人生海海,相逢即是有缘,何不把这份缘为子孙延续下去?于是就定下了口头之约。
巧的很,两家人中真的有孙辈在同一年出生,还是一男一女。
昨天,陈琛迈进梁家客厅的时候,吴薇正在和梁昀讨论入学的细节。看到他进来,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吩咐佣人端上咖啡和点心,拉着陈琛嘘寒问暖:
“你姑姑一家还好吧?这么多年没见了,他们身体怎么样?”
“听馨兰说,你在美国提前修完了学分?真是优秀!”
这关怀亲儿子一般的姿态,看得梁昀目瞪口呆。
陈琛有条不紊地答着话,似乎早已经习惯这种殷勤。吴薇又吩咐佣人摆饭,要留陈琛吃饭。
陈琛就是来传达母亲的问候,外加转交姑姑的回礼。上次梁秋声去北美出差,路过波士顿,还特意去拜访了姑姑一家。
吴薇唠完了家常,侧身拉过身后的梁昀,“这是我的亲生女儿梁昀,刚接回来。我们家的事,你应当也听说了罢?”
下一秒,又红了眼眶,“小时回她生母那里去了,具体在哪里我们也不清楚。虽然我和她爸都很舍不得,但也不能自私地说留就留呀。”
梁昀上前揽过她的胳膊,露出安慰的笑容。
吴薇转头对梁昀说:“小琛是咱们家常客,也是你新学校的同学,以后有问题要多向小琛请教。”
梁昀应下,眼神悄悄飘过来又滑走。眼前的少年挺拔俊秀,气质过人,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是能穿透人心,让人不太敢直视。
陈琛静静地听吴薇向这个新女儿介绍自己,她说了很多,再没有提到梁时半个字。最终他也没留下吃饭,说等下约了朋友打球,改天再来看望阿姨。
他起身告辞,佣人送他出去,被他礼貌推辞。
吴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陈琛的背影。想到以前他每次离开的时候,梁时都要追上去说话,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而少年步履不停。
陈氏财团未来的主人。吴薇心想,无论她的女儿是谁,这位都必须是她的女婿。
*
陈琛心里想着事情,走着走着,竟然误入了梁家的花园。
时值夏末,花园里绿植繁盛,清爽宜人。
陈琛遂沿着一条林间木栈道缓缓漫步。
偶尔有茂密的草叶伸出来,挡住了脚下的路,可陈琛步伐依旧,显然对此地十分熟悉。
快出花园的时候,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新搭起的花棚,里面盛开着几株紫罗兰。满园碧绿,只有这几株彩色的花在角落里不合时宜地争奇斗艳。
陈琛忽然联想到某天下午,夕阳西下,教学楼里人流如织。
梁时兴奋地跟在他身后:“陈!琛!原来你喜欢狄金森啊!”
她几步快跑绕到他身前,一个转身急刹,微卷的长发甩了满肩。
“你不是嫌弃去年的生日礼物俗么,今年保证送你个文艺的!”
少女抬起下巴,神采奕奕地看着他,白净的脸上笑容明亮,手里扬着一本狄金森诗集。
……
午后的风吹动陈琛的衣角,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诗人狄金森曾把晾干的紫罗兰放在信中,寄给心上人,寓意“永恒的美与爱”。
花棚里的紫罗兰纹丝不动。没有主人的照拂,已经错过了最佳花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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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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