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这样幻想过吗?
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突然出现,对你说,孩子,我是你从没见过的远房亲戚的管家,我的主人立下遗嘱,你是她遗产的继承人。
噢,忘了说,那位你从未见过面的远方亲戚是个超级大富豪。
辛未荑之前从未这样幻想过,甚至对此嗤之以鼻。
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
辛未荑——辛家唯一的千金,纽斯特大学财政学部准大一新生。她的前途异常明亮,没有一丝阴影。
辛未荑的人生,从来都是被用作幻想的典型素材。
但是,现在开始,一切都变了,所有的所有都被毁了。
就在刚刚,一通电话打过来,辛未荑见到了她卧病数年,从不见人的亲生母亲。
江寻身上插满管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得可怕,脸颊凹陷,硕大的眼球高高凸起,视线空洞,像骷髅骨架套了张极薄的人皮,即便这样,她依旧美得惊人。
是一种远远看见,就再也忘不掉的,极其震撼的美。
在只有两个人的病房里,辛未荑垂眼注视从十岁起就再也没见过的母亲。
女人没有血色的唇瓣忽然开始蠕动。
辛未荑低头凑近,耳朵附在江寻的唇上。嘶哑气音穿透耳膜的瞬间,辛未荑猛地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深陷在病床上的女人。
江寻眼神平静,深黑的头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像是凝固的黑水,无声盘卧的黑蟒蛇。她望见辛未荑的反应,轻轻歪头,发丝随之一动。
黑水开始流动,黑蟒猛地游走。
辛未荑呼吸变得急促,身体颤抖着,说不出话,像是脖子被看不见的东西狠狠绞住,即将窒息死去的人。
“你是我出轨生下的孩子,和辛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辛佑泽他现在还不知道。”
“你要活下去,别死了。”
现在还不知道,意思是以后会知道?
谁告诉他的?谁知道这个秘密?!
是谁?!
到底是谁?!!
回答辛未荑的是一道持续,高频的警报声。
辛未荑僵硬挪动眼球,纯白病床上黑泥沼一般的女人已经闭上眼睛,嘴角挂着轻柔的笑,神情甜蜜美好,像是所有遗憾都完成了一样。
她去世了,母亲去世了。
辛未荑愣愣地想。
和母亲分开数年后,再次见到她,相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她就去世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辛小姐,请节哀。”
辛未荑闻声抬起眼,和面前明显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上视线。
男人呼吸下意识一停,很快便调整过来,露出精心设计过的笑容。
他声音压得拖拽低沉又粘腻,“辛小姐,你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不愿意见到你如此难过,她会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辛未荑嘴角抿出弧度,眼中闪过一丝难过,恰好被男人捕捉到。
于是,他像是获得了某种力量似的,声音也莫名变得更加浑厚,开口询问是否可以和她交换终端号码。
当然,在这样的社交场所上,委婉是众所周知的礼仪。
他真的为达到目的铺垫了很多很多。
辛未荑安静地听着。
“你和你母亲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做父母的哪有不爱孩子的……”
“她临终前的叮嘱,你千万不要不当回事……”
忘乎所以的男人完全没注意到四周的死寂,自顾自地走完流程后,低头掏出终端,等他再次抬起头,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位黑发黑瞳,皮肤白瓷般透净,五官浓烈出众的辛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一时间,男人被宾客们投来的视线包围了。
无数颗黑白分明的眼球密密麻麻地朝他压过去,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突然发现一块小小的,小小的蜜糖,轰地一声冲了上去。
男人脑中一阵轰鸣,僵硬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的终端砰地摔在地上,刺耳的摩擦声让他清醒过来。他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被烙铁滚过一遍一样,又烫又疼。
他脚步慌乱急促地离开了宴会。
随着男人扭曲窜逃的背影,会馆内响起了一阵很轻很低的笑声。
等再仔细去听,这阵笑声又捕捉不到了,像是被风吹过来的一样。
飘忽湿冷。
“会馆一楼的空调有点冷,所以我就上来躲懒了。”,辛未荑出声说,“爸爸,你应该不会怪我吧?我可不想感冒,那感觉太不好受了。”
辛佑泽闻声侧头,看向身旁故作俏皮的少女。
在二楼,可以将整个会馆宴会厅一览无余。辛佑泽自然没有错过刚刚那一幕,他没有揭穿女儿的善意谎言。
那样的场面发生过太多次,他显然也没有关心女儿心情的打算,点了下头就算做回答了。
辛未荑习惯了父亲的沉默,从她有记忆开始,见到过他笑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这种数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在短短不到几天就被轻松毁掉了。
辛未荑站在高大的男人身侧,移动眼球去地窥视他的神色,大脑像是程序错乱的机器,不停重复着一句话——辛佑泽知道自己头顶上一片绿色吗?
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是辛家的假千金了?
辛家绝对不会要一个冒牌货做继承人。
辛未荑感到焦躁不安,面上不显,被黑礼裙包裹的后背却轻微抽搐。
一言不发的沉默像是锤子,一下一下地往她脊柱上打,以至于能体现出良好教养的,笔直的身形开始弯曲佝偻。
某个瞬间,辛未荑觉得自己竟然成了那个狼狈离开会馆的男人。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是这样的结局。
注意到辛未荑的不对劲,男人微皱起眉,英俊冷淡的脸转过弧度,“不舒服?明天就是葬礼,你不能缺席。”
肌肉的痉挛被强行控制住,辛未荑挺起胸膛,后背和脖颈绷成直线,她对辛佑泽露出笑容,眉眼微弯,“只是有点冷,宴会结束后,我会吃药预防感冒的。”
听到关于她会出席葬礼的承诺,辛佑泽眉头松开,五官放回到原来冷淡至极的位置,他望向一楼宴会厅,交谈甚欢的宾客们在他眼里缩成黑点,“你哥凌晨的飞机回国,他会和你一起出席葬礼,你……”
辛佑泽突然停顿,神情终于有了明显变化。
然而,辛未荑此时此刻根本分不出心力去察言观色,她只是猛地陷入劈开她整个人的惊讶和恐惧中。
辛千灼要回国了?!
她以为这家伙永远不会回来了。
继母去世,身为辛家的儿子,辛未荑唯一的哥哥,辛千灼有责任担起教养出席葬礼,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可是,可是……
“未荑,你不想你哥回来?”
耳边男人的声音冷下来,滑进辛未荑的耳道里,她后脑下意识一紧,头皮被生生撕裂开一样冰冷刺痛。
“怎么会呢。”,辛未荑唇色有些苍白,浓密的眼睫垂下,“只是,我和哥哥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我怕……他和我生疏了。”
轻声说着,辛未荑抬起眼,仰首望向眼前的男人。
她极具冲击力的五官黯淡下来,神情担忧又显出期待,漆黑的瞳孔锁住人不放,“爸爸,要是哥哥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我了,该怎么办?”
对于这样可怜的询问,男人平静地看着辛未荑。
沉默再次蔓延笼罩开来。
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几秒钟。
辛未荑额角生出冷汗,抬起的下巴几乎要开始抖动。她突然觉得会馆的灯光太亮了,以至于自己的试探,狡猾都显得太苍白,裸露,渺小。
低沉的声音响起,辛未荑终于得到回应。
但却是和问题毫不相干的答案。
“他说得对,你和你母亲一模一样。”,辛佑泽没理会大脑和表情出现空白的辛未荑,转过身走了,只扔下一句,“既然后悔,当初你就不该和你哥吵得那么凶。如果你没在葬礼前修复好和千灼的关系,是你无能。未荑,不要让我失望。”
辛未荑表情持续了好一会儿的空白,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离开二楼,她还是愣在原地。
不是。
这四十好几的老头在说什么呢?
难道年纪大就有说梦话的权利吗?
你爹的,谁主动和辛千灼吵架了?!又不是她把辛千灼绑上飞机,一脚踹到国外的,好吗?
整得那场争吵好像全是她的错一样。
最多,最多,我只有一半的过错,辛未荑恼怒地想。她绷直的下巴一下子更有力量了,高高抬起,平平稳稳的,一点儿也不抖,像是战斗胜利的黑天鹅。
任谁此时远远望见辛未荑的背影,都是一股子雄赳赳气昂昂。
这股嚣张的火焰在辛未荑体内燃烧起来,一直到宴会结束,半夜凌晨都没熄灭。
她睡不着啊啊啊啊啊。
辛未荑望着天花板,一想到辛千灼就要回辛家了,她刚升起的睡意就被一鞭子打散,根本冒不出头。
此时唯一能冒出头的,只有偌大别墅里的汽车轰鸣声。
辛未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飘窗前,抓住窗帘,扯出毫米宽的缝隙。一点光亮落到她深黑的瞳孔里,像是夜里的星子。
辛未荑屏住呼吸,心跳随着推动车门声,鞋底摩擦地面声起伏,最后在别墅大门沉闷的关合声里猛地空了一拍。
窗户玻璃的冰冷浸染到皮肉里,辛未荑身体僵硬,睡裙被冷汗打湿,粘连在后背,大腿上,像是不透风的茧。
辛未荑被死死困在里面。
知道她秘密的人会是辛千灼吗?是他吧。
对于父亲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妹妹,在外面养到五岁才带回来的妹妹,辛千灼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厌恶和排斥。
他一定会告诉辛佑泽。
身体本能地移动到房门口,辛未荑跪在地板上,漆黑的眼球在推开的门缝里疯狂转动。
辛佑泽的房门前多出了一双男士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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