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不禁夜,此时天色已晚,又落着小雪,街巷中依然人来人往,柳频云盯着约定的地方,片刻后,一辆朴旧的骡车挤过人群,缓缓地停在了对面,骡蹄在地上纷乱踏着,又被人群的声音掩盖。
赶车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把柳频云送进迟园的方燕娘。
方燕娘穿着件再寻常不过的麻衣,依旧是当年那副谦卑小心的样子,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柳频云心下一喜,扫了几眼四周,回头道:“咱们上那辆骡车。”
秋衫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中,闻言很轻地点了下头。
一上车,柳频云就问:“怎么不是马?”
方燕娘咬了下柳频云递过去的银子,这才赶着骡子倒转向城门的方向,闻言道:“姑娘,你真是深宅大院过惯了,一日出城的车多少,骡子或许有几百只,马却只有那么十几二十来匹,你要是坐马车出去,守城的官兵一准记得你了。”
柳频云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现在她只求快不求稳。
她冷笑道:“我要是被捉了,你的钱可拿不到了。”
方燕娘这才道:“姑娘放心,出城就换马。”
柳频云紧绷着脸甩下车帘,想了想,扭头看向秋衫。他们此时相对而坐,窄小车厢,帘幕极厚,透不出一丝光来。
虽说也算旧识,但现在也和陌生人差不多了。这会儿膝盖抵着膝盖,视线对着视线,若是有光,看得清对方的脸,说不定会觉得局促不安。
她清了清嗓子:“你是跟着我走,还是回庄子里?现在回庄子里也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是安全的。”
秋衫朝外挪了一下,头微垂着,答非所问:“你现在就出城么?”
柳频云道:“我去追他们。”
“你为什么想走?”
“因为我不想留在纪府。”
她本是平淡敷衍着,不知为何,秋衫声音却微妙地郑重起来:“为什么,纪府的人对你不好么?”
柳频云顿了一下,懒懒道:“谁想当丫鬟?”
秋衫沉默,外头的方燕娘却出声了:“姑娘,叫我说,你该留在那府里享福的。外头的日子你小时候也不是没经过,我听说那府里的大公子不是……”
柳频云打断她的话:“小心被人听见。”
方燕娘呵呵一笑,也闭嘴了,柳频云看向秋衫:“你走不走?”
秋衫慢慢点了下头:“我也走。”
柳频云道:“那绿笛也走么?”
秋衫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她似乎感到奇怪,不大理解。柳频云也不解,但她也没有探秘的念头,简单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黑暗中,秋衫半垂着首,抬着左手,似乎在摆弄手腕上什么东西。柳频云忽然想仔细看看她,然而始终看不清楚,想起方才骤然听见这个名字时的震惊,她不禁道:“你真的还记得我是谁么?”
方燕娘道:“怎么会不记得,当年南下可一起赶了好几个月的路呢。”
柳频云心道,那赶路的却不是她,而且……她恍惚记得,当年的秋衫,同她并不熟悉。
秋衫放下了手臂:“你容貌变化并不大,云儿。我当然也知道你是谁,在庄子上时,绿笛姐姐常常提起你。”
绿笛自然不会那么挂念她,‘提起’——大概也就是在提纪柔远时顺便提一下她。照前段时间见面时的情形看,绿笛应该没说她什么好话。
秋衫道:“她说你绝不会帮忙的,所以没把这事告诉你。”
柳频云怔了一下,随即就是愤怒——绝对不会?什么叫绝对不会?她没有去告发就已经是帮忙了好么!
她高扬音调:“是么,那我现在在做什么。”
秋衫愣了一下:“我觉得你会帮忙的。”
柳频云看她一眼:“如果是像你这样帮,我确实不会。”
秋衫却挥了下鞭,轻松道:“如果是你,我会来救你的。”
柳频云受不了任何人提这个:“你救不了的。”同时,她不想显得自己是个好人或者坏人,硬邦邦道:“不过绿笛那么说也没什么错,我今晚做这些事,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为了——”
秋衫笑道:“我知道,我明白的。”配着骡车车轮嘎吱不停的转动声,柳频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不同了。她的话被打断,冰冷气势也续不上了,只好愤愤道:“你知道我什么。”
秋衫说:“我知道你比我还讨厌这里,怎么会留下?”
柳频云一怔,若有所思,瞥了眼秋衫,然而黑暗之中,谁都看不见对方。她沉默下来,察觉骡车快了许多,外面也变得安静了,便知骡车离城门不远了。她不由紧张起来,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忘了还有一位同乘之人。
不论沈府有没有发现新娘失踪的事,至少,城门处还没有异常,方燕娘时常进出城门,又认识许多达官贵人,她驾着骡车,守城的官兵连车帘都没撩开看一眼。骡车稍停片刻,就安稳地驶过了城门。
下车的地方在先前约定好的山道旁,秋衫先下车,柳频云背上包袱随后。城外风雪更大,满山铺白,月弯半隐,分不出那山道究竟从哪儿向哪儿,秋衫站定左右一看:“不是说有马?”
方燕娘盘腿坐在车辕上,手里挽着马鞭,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姑娘先付了银子,我再叫马过来,一声哨子的事儿,不费时。”
柳频云撑开纸伞,隔开飞雪。她冷冷道:“你根本没准备马,就算准备了,只怕也是用来回城报信的马。”
方燕娘道:“要不说大宅院磨人呢,姑娘比小时候聪明多了。不过,姑娘把我想得太毒了,只要姑娘把银子拿出来,我自然不会去报信的。”
只怕拿出来才会去报信。
秋衫道:“随你说不说,我们是一定要走的。”方燕娘似笑非笑,并不理她:“云儿姑娘,你还是把你那只包袱留下吧,这大冷的天,你只带了那么点行李,想必里头都是金银珠宝吧?你放心,我做事从不做绝,不会全都拿走的。”
秋衫正要上前,柳频云先她一步,顺便她也笼入伞下:“小鬼难缠,别和她多说。”话毕,不等秋衫阻拦,她卸下肩上的包袱,朝方燕娘怀里一扔:“别墨迹。”
方燕娘露出满意神色,单手拆开包袱,原来这里头还夹了厚厚的小纱被,解开纱被,才露出大大小小的精致匣子,随便拿一个起来晃就能听见里头丁零当啷的声音。
方燕娘捡了两个小匣子起来,晃了下,似乎听出里头是什么了,就不大满意的朝柳频云这边一扔:“走吧。”
柳频云示意秋衫接过伞,自己弯腰捡起两只小匣,话也不说,转身朝西走去。秋衫连忙跟上,小声道:“我可以……”
柳频云摇头,只向前走,没走得两步,两人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栽倒声。
秋衫回头一看,竟然是方燕娘栽下去了?!
柳频云岂能不知,她立刻转身走回车边,就着纱被包袱往怀里一搂,又拿起马鞭,这才略感为难,看向秋衫:“你会驾车么?”
秋衫还撑着伞站在原地,闻言恍然:“我会。”
柳频云道:“那就劳烦你了,继续向前走,看到一个三岔路时停下来。”说罢她将马鞭放在一旁,自己半坐进车厢中,开始整理自己这么多年来急需。
秋衫走上前去,看见倒在雪地里的方燕娘张着口,唇边似有淡黑水迹,再看车源上,一支银簪被单独放在一边,簪棍莫名地破了,正淌出某种液体。
柳频云正在打最后一个结,察觉到秋衫的目光,笑着抬头:“看吧,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
秋衫面上满是震惊,柳频云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莫名不耐,嗤笑道:“一瞬间就能毒死人的药也不好找,这只是让她昏迷的药罢了。”
秋衫忙道:“我不觉得你做错了。”柳频云瞥她一眼,正要说话,忽然林中传来脚步声,一人叫喊道:“娘子!娘子!”
秋衫还要再看,柳频云抬手就拍:“快走!她丈夫一直在旁边埋伏着!”拉着秋衫上了车辕,自己先扬手打了骡子一鞭,两人都没坐稳,还好后头就是车厢,倒进去也就是磕一下脑袋。两人双双倒下,秋衫险险撑住了,刚想扶柳频云,柳频云斥道:“赶车!别管我!”
骡子已经快胡乱冲进林子了,秋衫忙去拾马鞭,又催又勒,终于将骡车带上大路,也无暇去估计方燕娘丈夫追过来没有,紧绷着赶了一阵路后,雪林渐渐归于寂静,似乎……甩掉追兵了?
柳频云揉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坐了起来,抱着包袱撩开车帘向外一看,原来雪已经停了。
秋衫恰好回头,两人对视一眼。秋衫妆容太厚,也看不出她和小时候还像不像了。柳频云轻声道:“看路。”于是秋衫又转回去继续驾车,柳频云索性一半坐在外,一边坐在里,车帘就搭在肩上。她抱着包袱,忽然觉得哪里奇怪。
又看了眼秋衫的背影。怪了,正面还挺柔和的,怎么从侧后看,这么……
秋衫打断她的思绪:“他还会追上来么?”
柳频云道:“当然。”
“可方燕娘都晕倒了。”
“他们那种人……都说嗜财如命,他们是嗜财胜命。方燕娘死了,他不正好独吞财宝了?更何况,方燕娘根本死不了。”
秋衫接受良好:“说得也是。绿笛姐姐告诉我,时局动荡,随便一个人,都可能是豺狼虎豹。你来找我时,我还有些担心你。”
这可就交浅言深了,柳频云不言,秋衫也只在她问时才开口,两厢沉默下来,片刻后,骡车奔上一面缓坡,登到最高点时,秋衫看见了柳频云说的岔路口。
雪云落尽,弯月皎洁,漫山莹白,那岔路上停着的车与人被月光雪光映得清楚明白。
柳频云扶着车厢慢慢起身,向前望去。
纪柔远刚刚和楚瞻碰上面,她担心被纪府或者沈府的人捉住,出城后走了一段小路,所以竟能被柳频云追上。
雪天山静,下面几人的对话清晰地传上小坡来——“二哥,你怎么了?”
楚瞻是起着烧来的,他避开纪柔远的手:“我没事。来,上车吧。后面有人跟着你么?”
“现在还没有。”
但他们迟早会追上来的。
这时,楚瞻注意到了坡上停着的骡车,他警惕起来,纪柔远回头看来,在看清柳频云的那一刻,他们双双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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