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逸廉表情淡然，看看他，想回答，但没发出声。她转身扶着洗手台蹲下，按照她以往的经验，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急性肠胃炎。

手机响了，是赵子叶的电话，听得出来他很急，“出来了吗师父？你人在哪啊？要不要报警？”

“不要紧。我在洗手间，老毛病犯了，不太好走，你先叫个车。”

“哦哦，我马上去找你！”

电话挂断，身后男人递过来一片药，吴逸廉又抬头，不知道是太难受了还是灯刺的，有些恍惚。她拿起药看，诺氟沙星胶囊，看完又放回去。

“有朋友来吗？”男人开口。

看她不说话，男人也没再说什么，要走。

“等等。”吴逸廉叫了一声，男人停住。

吴逸廉再次盯着他的脸打量，犹豫了一下，继而撇撇头，“你东西拿走。”

“……”男人同样也在仔细打量她。

“谢谢啊，不用帮忙。”

他默不作声把药摸回去，离开了。

赵子叶找过来的时候，吴逸廉已经疼得站不起来，或许她该查查到底是急性肠胃炎还是胰腺炎，头一次这么要命的疼。

一路昏昏沉沉到了门诊，大夫给挂了两瓶注射液，吴逸廉睡了一会儿，睁眼才感觉没那么难受了。

“好点了吗？”赵子叶看她醒了，过来问她。

“嗯。”

赵子叶愁眉苦脸，“师父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我本来想拉你一起，但又怕护不住证据……”

吴逸廉摇头示意没什么，“按我说的应该问题不大。”又问：“视频都在吧？”

“在，都在。”

赵子叶把手机拿给她，里面有两段视频，一段是吴逸廉拍的：桌布下面，光头男人摸她。

另一段是赵子叶拍的：吴逸廉把碗扣在男人头上，又站起来拽起盘子扣了第二次……

到这儿，视频画面模糊一闪就结束了。

吴逸廉反复盯着那两个视频看，第二瓶液快输完了，她没说一句话。

“师父……”赵子叶叫她一声。

吴逸廉看他，用眼神示意自己听到了。

“这事是不是很麻烦？”他早想问，但没机会开口。

赵子叶来瞭望第十线四年，一直跟着吴逸廉做活，因此也成了和吴逸廉关系最好的一个男人。“师父徒弟”是最初的称呼，后来也就默认了。

瞭望的人都知道吴逸廉什么样。

吴逸廉外号“廉哥”，同事们眼里，她是个怪人。怪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女人味，走哪儿都是一副假小子扮相；怪在她特别抗拒和陌生男人有肢体接触，到了病态的程度；怪在她性格随和，却会让人产生距离感和被压迫感；怪在她有关系不错朋友，但依然显得孤僻。

这人周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把她的世界和世界隔绝。

吴逸廉的这份怪没有把她排斥在主流外，反到成了她特有的东西，让她看一眼就能被记住。或许也因为她得沉默克制，让自己看上去尽量“正常”。

液输完了，大夫过来拔针，又给吴逸廉开了一些药，嘱咐她近期要注意饮食，不要喝水。

出门的时候吴逸廉把视频发给赵子叶，让他存个备份，而后接了他的话，“确实麻烦，搞不好得走了。”

“啊？”赵子叶不解。

往哪走，谁？她？

吴逸廉前头走，赵子叶不再问，今天的事特殊又太突然，换谁都得反应一段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更是这样。

等车的时间，吴逸廉突然问：“叶子，四年前阿野自杀的事儿还有印象吗？”

赵子叶想了想，“嗯，她跟她爸打官司赢了，就在她爸出狱前几个月她忽然死了。”

“记得阿野真名吗？”吴逸廉问。

“当然记得，姓曹嘛，曹……”刚要说出名字，吴逸廉打断他，“你看新阳这个投资人。”

赵子叶翻了翻手机，脸色微变，“姓曹的那么多，而且那事早盖棺定论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吴逸廉又不说话，赵子叶也没出声。

等到车，吴逸廉坐上去，她脸色苍白，“我这几天休息下，最近有什么动向你帮我留意着，告诉我就行。”

“哦，好。”

吴逸廉今年27岁，这是她在瞭望第十线的第七年，也是父亲吴志磊去世的第七年。

如今她和母亲杨丽华一同住在宁遥市北二环的居民楼。母亲在楼下经营着一间社区便民超市，雇了个帮手，吃住都便意。

由于吴逸廉工作的性质，杨丽华不常上来，说是怕打扰她。这段时间超市的暖气出了问题，吴逸廉知道后才硬把她拉过来住。

母女两人就这样平行线似的重复着吃饭、喝水、还卡债的日子，生活还算安宁惬意，只是吴逸廉，她好像天生缺乏安全感，对感到舒适的东西保持高度警惕，生活同样不例外。

于是她总是扑在工作中，调查、走访、撰稿……记者这个身份对她来说像是一副盔甲，穿上它，就可以凝视一个个社会事件中背光的一角，再戳动它。只有在这么做的时候，吴逸廉才会感到那是她生命中极少有的安全时刻。

刚进家门，卧室里传来杨丽华的声音，“逸廉？”

“哦，妈，我回来了。您还没睡啊？”

没一会，杨丽华从卧室里出来，“睡不着，你这么晚不回来，怕你忙也没有给你打电话。”她左右看了看女儿的脸，皱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衣服上什么东西？这怎么还青了？撞到了？你注意点啊……总是让人担心。”

吴逸廉笑，“没事儿妈，肠胃炎犯了，去门诊输了个液。”

“哎呀！严重吗？我去给你找点药，厨房里有粥，顺便给你热热。”说着，要走。

吴逸廉赶紧叫住她，“您睡吧，我没胃口，睡一觉就好了，医生给了药。”

杨丽华看看她，“这样，那你快去睡。”

吴逸廉进卫生间，把衣服丢在了洗衣机里，出来时又说：“对了妈，我见到煜扬了。”

杨丽华原地愣住，反应了一会儿，“老温家那个煜扬？”

“嗯，您记得他啊。”吴逸廉说。

“肯定记得啊，院里谁不知道老温家孩子，长得漂亮，总是打扮得跟女孩子一样，穿他妈妈的衣服在大院的草丛里乱跑，爱穿裙子。你俩一起长大，倒是怪到一处去了，怎么会忘。他可喜欢你了，你不也总惦记着他。小时候一伙小孩欺负他，你还老是替他出头呢。”

吴逸廉说：“您记性可好，别瞎说。”

“我说什么了？我才没瞎说。那你们说话没有？他现在还穿女孩子衣服吗？哎呀，可有十来年没见了吧？”

“嗯。没说什么，谁都认出谁了，但谁也没敢认谁。”

杨丽华点头，末了叹口气，忽然无奈道：“唉，老温也是可怜人。快去睡吧。”

吴逸廉那天晚上依然不舒服，肠子和胃好像随时随地又会闹起来，想起包房里的一幕幕，就又犯恶心。

她无心睡眠。

温煜扬，温煜扬……闭上眼又全是他的名字。吴逸廉感到心跳，在杨丽华说出“他可喜欢你了”的时候。

这个感觉的心跳她从没有过，让她暂时忘了脆弱的肠胃，忘了猥亵她的光头男人，忘了威胁她的曹孟江和这个纷杂的晚上。

吴逸廉突然有点后悔没在他收走那片诺氟沙星时喊出他的名字。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在浏览器里输入了“温煜扬”。本来不抱什么期待，直到她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一个标红的【A》短片导演温煜……】的词条。

点进去，404。

她又在搜索里加入了“导演”“短片”，浏览器像是故意跟她唱反调，偏偏再没找到这一条。

吴逸廉重新看起了新阳影视的相关预案。其中有一段是：新阳影视资金雄厚，“圆梦计划”推出至今五年多，扶持近百位青年导演，并与其中八位新锐导演签订了长期合作协议。王召欧、井铭文等凭借作品《肖晨的恋爱》《开心一万年》等走入大众视野……

随手点开朋友圈的更新提示，是赵子叶一分钟前的最新动态。

叶子：分享歌曲《追寻》并配文“失眠ORZ”。她点了个赞，随即给赵子叶去了一条消息。

“叶子，还没休息啊？新阳的圆梦计划，扶持导演名单明天不忙了找找。”

“好的师父。你怎么也没休息？”

“睡不着。”

几分钟后他又回过来一段：

“这个除了签约的，其余的不太好找。新阳也就是老板有钱，这几年都在走下坡路。阵容内容越来越趋于流量，营销也出问题，新晋导演唯一两部拿的出手的片子也是烂片，被当成宝贝地供着。”

“［ok］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找不到就算了，早点休息。”

赵子叶最新回复的提示音伴随着一条新朋友验证的提示音一同响起来，吴逸廉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从和赵子叶的聊天界面退出来之后，发现通讯录一栏确实有一个新提示。

【新朋友：SUONALA请求加你为好友】

对方的备注里写着：温煜扬

吴逸廉揉了下自己的眼，确认没看错后点了通过。

十几秒，对方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SUONALA：“逸廉？”

又几乎同时，两人发出同一句：

“真的是你啊！没敢认。”

吴逸廉好笑，连标点都一样，也是神奇。只看对方又发来一条：“好想你。”

下面是吴逸廉隔了蛮久的回复：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