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时回到住处的时候,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到镜子前,仔细看着眼前那张黑眼圈有些重的脸。小时候她常下地干活,晒黑后就没再白回去,她化妆技术勉勉强,早上上的妆这会儿已经脱了大半,鼻梁看起来黑黑的。不止鼻梁,整张脸似乎比往常都要黑。
难道金瓶寺那位阿姨并不是在骗她?她一脸黑气,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才会在电影院里撞见鬼?
她回来路上翻遍了新闻,关于《影》的,严园的,明日影院的,闹鬼的,金瓶寺看相的……她可以有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徐影是假的,徐影从电影里走出来是假的——
但,有一样假不了。
她将手伸向水龙头,手背上有一处绿色颜料,是从徐影手上沾过来的。
她反复搓了搓,没洗掉。
门外传来响动,应该是合租的室友下班回来了。甄时洗了把脸,回到自己房间,地方窄,行李箱被她塞在衣柜里,行李箱里又塞着其他时节的衣物,衣物里包着一个木箱,木箱里装了画笔、颜料、调色油、刮刀……
甄时小学时上美术课,同桌一直抓着她说美术老师的嘴是歪的,老师误以为是她,走下来给了她一巴掌,伸手的时候带翻桌面上她刚画完的一只兔子,兔子蹦出来,摔到了地上。没两天,美术老师找到她爸妈,说镇上有个美术班,你家孩子有天赋,可以去上一个学期。爸妈一脸迷茫,美术班一个学期多少钱?什么?这么多!家里可拿不出,再说学美术有什么前途,有你们当老师稳定吗?
高中,学校突然搞先进,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改成兴趣班,甄时拿了一幅画去美术班报名,老师问她学了多久,画了多少,把自己的颜料拿给她用。甄时不知道自己画得怎么样,只知道上兴趣班比上文化课有意思。期中考试过后,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委婉提醒她画画影响了成绩,要她想想清楚,甄时还没想清楚,学校突然放弃先进,兴趣班直接取消了。她爸从村子里跑到镇上找她,给她塞来二百块钱,和不知道从哪借来的高年级课本,要她有时间多预习,画画什么的等高考以后再说。
高考以后,大学毕业以后,甄时都没再想过画画,直到两年前,和客户吃完饭经过一家画具店,她进去买了一套,回来试着提笔,却什么也画不出来了。勉强临摹一幅,想给纪繁植看看,最终也觉得拿不出手。
两年没用,颜料保质期还没过,她拿出绿色那管,挤出一点在手背上,和徐影那管一样,同样牌子,同样颜色,甄时不觉得就这么巧,自己会在其他地方蹭到一模一样的颜料。
所以,徐影不是假的……吧?
她躺到床上,睡不着,又翻身坐到桌前,木盒还摊开放着,她拿过旁边一个纸袋,开始往上面落笔,不满意,换一个纸袋,不满意,再换。
整晚睡了两小时不到,早上去坐地铁,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化妆,今天要答辩,她还算清醒。
妆没化完,来了电话,甄耀宗的,嘻嘻笑着,开口问她能不能赞助他一笔。
“不是车子啊!”他解释,“是想换个新手机。”
甄时没同意,挂了电话。
每一次,几乎每一次,甄耀宗找她都是为了要钱,平常不闻不问,只有要钱的时候才想得到她。不奇怪,作为家里的唯一血脉,他从小习惯了一家人无条件对他好,别人对他好是应当,他对别人好是……他压根没有要对别人好的意识。
甄时从地铁里出来,经过金瓶寺,对面明日影院的灯牌暗了,海报撤了,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她走过去,在门口徘徊,见有人频频观察她,才转身离开赶往公司。
答辩和她预想的差不太多,她自我感觉不错,结束后钱权过来找她说话,直言她这次晋升是板上钉钉,紧跟着下一句:“晚上一起吃饭吧,提前庆祝下。”
“还没出结果呢,等真晋升了我请大家吃饭。”
“要对自己有信心,她们晚上加班,就我们俩,最近公司内部有新动向,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你细说。”
“今天不太巧,我约了人,还是改天大家一起吧。”
钱权忽然冲她笑:“甄时,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
“啊?什么误会?”
钱权摆摆手,展示出耐心告罄的模样,转身走了。
甄时一口气闷在胸口,闷得就要吐血。她转身下楼,又走到明日影院附近,隔壁是一家重庆面馆,她进去点了一碗尖椒米线。
兜里手机响,又是甄耀宗,这回发的短信,说手机用了有一阵了,内存不够有点卡,想换个内存大点的,这两天正好碰上打折,今晚一过就要恢复原价,不买铁定亏了!还附带一个链接,力证商家确实在搞活动。
甄耀宗现在用的手机就是甄时给买的,再上一个,也是她掏的钱。连同她爸换的几只,她自己都记不清买过多少了。
甄时对着手机屏幕发怔,倘若她不给这笔钱,甄耀宗并不会怎么样,她自己却会不舒服。她常常会有一种说不清源头的愧疚感,只要她没有满足家人的要求,她心里始终会惦记,会不安,会自责。很多次她不愿接家里的电话,可真不接了,她自己办事效率急转直下,整个人不在状态,最终还是要主动拨回去。
从她记事起,身边总有人给她灌输,爸妈养她不容易,甄耀宗这个儿子来之不易,所以她必须对爸妈好,对甄耀宗好。没人觉得她也是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样来之不易。没人告诉她要对自己好。现在她知道要对自己好了,也知道自己没有义务无底线地回馈,可那种愧疚感无孔不入,不断折磨她,赶也赶不走。
甄时没有再看甄耀宗发来的消息,直接给他转过去一万。
她喝了口面汤,一粒花椒顺进嘴里,呛得她咳出眼泪。
从面馆出来,她望着明日影院空荡荡的入口,拿出手机下单了一张晚上的电影票。她不确定徐影还会不会从银幕里走出来,不确定她还会不会提议,更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和前三天不同,她买了一张前排的票。她想这样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些,然而,一个意外出现了。
排队入场时,她看到了钱权,钱权表现得比她更惊讶,直说太巧,又问她约的人在哪。他跟着甄时坐到前排,坐下后觉得不太舒服,要甄时一起坐到后头去,甄时说不,建议他坐回他原先定好的位置,两人互相说服时,电影开场了。
甄时一整天都克制着不让自己心神不宁,此刻手心冒了汗,一颗心吊到嗓子眼。
电影前十分钟是少年时代的“徐影”,而成年后的徐影,也就是昨天和她对话的徐影,会在一个切换镜头后代替少年徐影出现在画板前,如果昨天只是甄时的一场幻觉,那么徐影——
没有如果,徐影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并冲她眨眼。
甄时屏住呼吸,安心与不安两种情绪同时涌了上来。
徐影似乎和她一样,对她的出现感到欣喜,对她身边坐着的钱权感到困扰。
因为徐影频频的眼神示意,钱权凑到甄时耳边:“好奇怪的电影,怎么感觉女主角一直在看我们?哈哈哈。”
“难道是女主角也知道你们长得很像吗?哈哈哈,甄时,你也可以去演电影了,我说真的。”
“刚才那个角度,真的太像了,哈哈哈。”
甄时不堪其扰,起身想要换个位置,担心钱权跟出来,扯谎说去上洗手间。
她从过道往后走,找了个侧边位置坐下。电影过了大半,影厅里还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甄时来之前设想过,如果影厅里一直有其他人,徐影还会从银幕里出来么?以及,电影结束后,银幕暗下去,她还能出来么?如果答案都是肯定的,徐影再次向她提议交换,她要不要答应?交换了之后她能进到银幕里?交换结束后她还能回到现实吗?
在种种设想中,电影结束了。
她紧盯着片尾滚动的字幕,一时间愣着没动,直到钱权发现她。
“我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钱权不太高兴,“怎么坐到后面来了?”
“噢,进进出出怕影响其他人。”甄时没看他,仍旧盯着银幕。
“嗐,都没什么人看。走吧,刚才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甄时坐着没动,钱权以为她要看完才走,自顾自跟她说着话,等到银幕暗下,工作人员在旁边示意离场,甄时才从座位上起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但徐影始终没有再出现。
钱权仍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反复回忆徐影最后一场戏,她化了老年妆,躺在藤椅上,闭眼前看她最后一眼,眼神里不是释然,而是惋惜与失落。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冥冥之中已经被动做了选择,不是她不想跟徐影交换,而是客观条件不允许,那么她就没必要再纠结。何况拿徐影的生活来跟她的生活交换,怎么看都是徐影吃了大亏。徐影再无聊,也不会愿意来体验她的生活。即便体验了,肯定也会后悔。
甄时走着神,差点撞到门上,钱权伸手在她眼前晃:“想什么呢,你电话响了。”
甄时掏出手机,是她爸,她动作机械地接起,起初没有听进去那头说了什么,隔会儿脚步猛地一顿,人停在原地。
她爸告诉她,他下班后开车回老家,绕路穿过一条巷子,巷子里的灯坏了,他刹车不及时,撞倒一辆急停在路中间的电瓶车,电瓶车上爷爷载着五岁的孙子,孙子胳膊擦伤哭得撕心裂肺,而爷爷当场昏迷,看着像是要断气,现在人在送往市医院的救护车上。又透露,他偶尔下了班会侥幸喝一两口酒,这个偶尔也发生在了今天。
完蛋了完蛋了,你爸我要完蛋了。甄爸在电话那头重复。
女儿,你快点回来。甄爸言辞恳切。
甄时在外省工作,但紧挨着家,一个半小时就能回市区,不过她一年到头回家少,这次回去比她以为的还要快得多。
她在医院的过道里见到了她爸。
矮瘦,啤酒肚鼓起来,脸上黧黑,皱纹像刀刻上去,一道道很深,牙齿黑黄,头发全白。
一个在她老家随处可见的父亲。
平常心大的父亲,此时此刻丢了魂,见了女儿,抓着她的手涕泗横流。
这是甄时第二次见她爸哭,第一次是在她妈的葬礼上。
这也是甄时第二次来这家医院,第一次是她妈病危,她从镇上学校赶过来,兜里还揣着她刚领到的二百块奖金。
十几年前,二百块救不了她妈的命,十几年后,她拿得出更多的钱,但似乎仍旧没什么用。
她去楼下缴了费,回来时甄耀宗也来了。撞了人,不管人死人活,钱是一定要赔的,甄耀宗问她手里还有多少钱,说他那里还有五万多,新手机已经买了,但还能退,加一起能有六万块。
“你哪来的钱?”
“我,我一直存的银行定期。”
甄时愣住,说噢。
“我,我是想着存了有利息,所以……所以才跟你要钱买手机,”甄耀宗罕见地表示出了心虚,“我,我不想手边一点钱没有。”
甄时说噢。
甄耀宗比她聪明,手边没有一点钱的日子确实太苦了,只是她原先不懂,手里一有钱都上交给家里,好早点把家里的债务还清。
“你,你要不要喝水?我去买两瓶。”
甄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个当惯了弟弟的弟弟突然对她表示关心,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她选择了忽视。
她就这么在过道旁站着,她爸六神无主,在旁边来回踱着步。
有警察过来再次了解车祸现场的细节,为了排除蓄意撞人的可能,警察问甄爸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走南边,而是拐去了西边那条小道,甄爸说他去了趟家电城。
去那里做什么?当然是买家电。
买了什么?一个破壁机。
买破壁机做什么?甄爸始终哆哆嗦嗦,我,我看抖音学的,这个能做杨枝甘露。我,我女儿喜欢喝这个。
甄爸又哭了,说,她老不回家呀!
“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他忽然就停在了正中间,哪有人这么骑车的啊?!骑着骑着忽然停了,你叫我怎么来得及刹车?那里路又滑,还有坡……”
甄爸说着说着崩溃了,警察要甄时把人安抚住,甄时把她爸拉到旁边长椅上,拿了纸巾给他擦泪。相比十几年前的葬礼上,她爸见老了许多,他一直介意那头少年白,总想着染染黑,说看起来太老,别人会不要他做工,偏偏他容易对染发膏过敏,用了头皮发肿起泡,却坚持要染,甄时劝过几回他坚决不听,然后又在某一天,忽然放弃,说人还是不得不服老,老了,头发白也正常。
甄时看着她爸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他原来有颗牙齿已经断了一半,却没去补,也不知道他手肘上的那个包始终没有消掉。她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而她爸也并不多么了解她。她确实爱喝杨枝甘露,但那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她看到同学喝会馋,特意没吃午饭,去店里一看价格又立马一脸通红退了出来,后来有一回邻居姐姐给她带了一杯,西柚芒果喝到嘴里,她觉得没有比这更好喝的东西了。但等到她可以想喝就喝的时候,连续喝了几回,她又不爱喝了。
甄时又看一眼她爸,依旧没有开口安慰他。
她一整晚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交钱,配合警察审讯,甚至没有跟患者家属沟通。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平静。
平静而麻木。
刚接到她爸电话的时候,她震惊过,但随之而来的不是愤怒,不是绝望和担忧,而是某种解脱。
悬着的一只鞋子终于落了地,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该躲的躲不过,该拿多少钱,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她想,总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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