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时对徐影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她刚刚看到徐影第一眼,就有了这种猜测,这些天她每每想起徐影也都会思考,要是徐影忽然想要回来,她要怎么做?她要跟她换回去么?
“不行!”她直接反驳了,“我们说好了的呀,不会再换回去。”
“你不想换么?你在里面过得好么?”徐影问。
“好,当然好!”甄时脱口而出,没有一点疑虑。
“真的么?”徐影似是不信,“可我觉得外面比里面好多了。”
甄时被问得有点心虚,要说这里有什么不好,她也能列出不少,比如每天的天气都差不多,看不到雨雪冰雹,比如她有一个愿望是环球旅行,但在这里实现不了……可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相比做回原来的甄时,这些不好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也算不了不好,顶多是有点遗憾罢了。
“既然你都觉得外面更好了,那为什么还要换呢?等过段时间……或者就现在,你去办一张身份证,有了合法身份,就不需要顶着我的名字。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果你想要一个固定住所,也可以买一套小房子,我以前就想过要买的,北边有些小县城的房子很便宜,虽然地方比较偏,房子不大,但买下来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安心住下去,不用到处住酒店,但……确实,没有你里面的房子那么好……”
“不是房子的问题!”徐影摇头,“是……”
徐影将甄时的手松开,似乎是为了酝酿,她转身走开两步,再回头看向甄时:“我骗了你,甄时!”
“……什么意思?你骗我什么了?”
“我说电影下映后你不会消失,那是假的!”
甄时站着一动不动,早在她决定跟徐影交换之前,她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那时候想的是,消失就消失吧,她巴不得呢,可后来徐影又给了她另一种可能,她的心态也随之变化,因为一切都变得不急了,她还有很多时间去做很多事情……然而徐影现在却又告诉她,那是假的。
可既然是假的,徐影为什么又要回来?她就不害怕消失么?
甄时脑袋里一团乱麻,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骗我?你没有必要——”
“因为我希望你在里面可以没有任何负担,不用去想到底哪一天会消失,不用胆战心惊患得患失。”
“所以你早就想好,要跟我换回去是么?”甄时很快捋清了思路,“既然你要换回去,那为什么之前还要答应我?”
“是,这件事我也骗了你,可是我不答应,你就不会跟我换了呀!”
是的,当时她要一个永远不换回去的承诺,而徐影用的是缓兵之计。
如果徐影没有骗她,那过去一周她可能就不会那么轻松了。
甄时没时间细想,她走向徐影:“是的,你已经答应我了,那就不能再反悔了。”
“你……”徐影显然不理解甄时的做法,声调拔高:“我说了的呀,电影下映后你就会消失,你就会死了呀!”
死,在她原来的地方是很忌讳提及的,在电视机里,即便你嘴上说了这个字,字幕里也会贴心地帮你加上双引号。
“死就死了吧。”
甄时转身就要往回爬,徐影急忙上去拽住她:“甄时,我没跟你开玩笑,是真的会消失,会死的!你就一点都不怕么?我知道你在外面过得一点也不开心,可你完全可以像你告诉我的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出国,你说想买房子,你也可以去买呀!外面那么大,你完全可以离开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外面也比里面有意思多了,里面那么小,半天不到就走完了,每天还要面对观众演一样的东西,你就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么?”
“无聊,是无聊。”甄时转过身来,“就算现在不觉得无聊,早晚有一天也会厌倦。”
徐影点着头:“是的,你想想,如果里面真的那么好,那我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跑出来跟你换呢?”
“是,如果外面真的那么好,那我为什么还要不知好歹跑进来跟你换呢?”
徐影被问住了。
“徐影,你说得没错,里面很小,也没有外面有意思,但我在那里很轻松。我现在想到要出去我就会恐惧,你可能会觉得很夸张,我在外面生活的时候压力很大,有时候上班上到一半,我要跑去洗手间干呕。有时候我心情不错,但我家里打一个电话来,我接下来的一整天都高兴不起来,我也搞不懂,就算家里人只是跟我闲聊几句,我也会很暴躁。”
甄时从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这些,她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但现在告诉给了徐影。
“我想过要离开,想过去一个新的地方,可总是狠不下心。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跟你交换是我做过的最冒险的决定。有一句话说,逃避可耻但有用,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这一星期我在里面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甄时顿了下,也笑了下,“也不对,说任何太绝对了,我还是会想起我的家人,但我在慢慢适应了。我觉得这里很好,我不想再回去经历那种高压状态了,你……可以理解么?”
徐影没说话,但甄时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是懂了的。
徐影再次背过身去,甄时知道她是在考虑。
银幕里的挂钟传来声响,一声一声都在提醒她们时间不多了。
甄时已经可以确定,徐影被她说动了。其实现在这种状况对她们两个来说都是最理想的,她们都可以过比之前更好的生活,徐影完全没有理由坚持换回去。
甄时看着徐影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点头说:“好,那就不换。”
真听到这个答案,甄时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只转过身要回到银幕里,再不回去下一场戏就要开始了。
她伸手摸到银幕,徐影却再次拉住她。
“甄时,你……你照顾好自己。”
甄时这次冲徐影笑了:“你也是。”
她没再耽误,坐回画板前,身后没有徐影离开的声音,她想要回头看一眼,最终只是逼自己提起笔,对着面前的画板勾了两笔。
“小影。”
男主演的声音很快在身后出现,甄时回过头,看的却不是他,而是银幕外的影厅,那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徐影已经走了。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这一场戏,甄时频频说错台词,好在没人介意,因为跟她一样心不在焉的人不在少数,没有观众在,大家都不那么认真。
挨到最后结束,甄时从躺椅里站起来,她低头收拾,斜对面忽然伸来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喊你都没听见。”
甄时看向男主演,笑了笑。
“我们走了。”男主演打着招呼,到门口又回头:“明天见。”
甄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今天太敏感了,男主演的这句“明天见”让她觉得很怪异,可怎么怪异又说不上来。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脑袋里千头万绪,好一会儿都没动。
身后传来两声叩门声,听起来有些急,甄时以为是男主演又忘了什么,男主演除了爱笑,还尤其爱落东西。可等她回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却是小徐影。
她反应了会儿,大概样子看起来呆愣,小徐影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慌张,她立即冲她笑了下,开了门让她进来,她差点忘了跟小徐影约了一起吃晚饭,可现在她压根没有下厨的心思。
她往里走了两步,停下来:“小徐影,我临时有点事情要做,要不——”
“噢噢,好的呀!”小徐影把手里的袋子给甄时,“我刚刚回去又试着烤了一回,这次不会那么硬了,你试试。”
甄时接过来,道完谢又开始道歉。
小徐影摆着手走出院门,甄时又跟过去喊住她。
“怎么了?”小徐影问。
甄时却又开不了口了。
她想问小徐影害不害怕,电影下映后她们就都要消失了……你不害怕么?
“噢,我就是想起问一问你,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到时候找找书上有没有写怎么做。”
“噢,我都可以的。”
甄时干巴巴笑了声:“那行。”
小徐影走了,走前回过头看了她好几眼,换谁都会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奇怪吧。
甄时转身上了楼,就着小徐影烤的面包,她开了一瓶红酒,不知不觉喝掉大半瓶。
边喝边摆了画板,她迅速勾出几笔,纸页上出现了一张女人的侧脸。
乍看是徐影,又像是严园,也像是自己。
她画的是她妈妈。
在过去十几年里,甄时越来越少想起她妈妈。起初几年,她会跟着她爸定时去扫墓,后来因为学业,因为去了外省,她一年回家两次,回去了也不太愿意去看一看她妈。因为一旦去了,周围邻居总忍不住要给她播撒一点爱心,她们总乐意看她哭一哭,好像不哭就代表她很冷血,她也很难不哭,可又讨厌自己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她也讨厌她爸的样子。她妈去世后,她爸一切的颓唐好像都有了正当的理由,因为老婆死了,他发脾气很合理,摔东西合理,喝得东倒西歪也合理。要不是她爸不会写诗,不然早就成为下一个元稹白居易了。
不过她爸比元稹白居易强那么一点,没有那么虚伪,他确实一直没忘了她妈,正因为这样,甄时始终对他恨不起来。
有一回她爸喝醉了,拉着她手说起她妈来。他说她妈从来是个实心眼的人,什么账都算得一清二楚,可唯独有一回,家里少了一百块,她妈说是丢了,可他说他不信。
“你妈那么谨慎的人,不可能会丢钱!不是给你弟偷偷买玩具去了,就是给你了吧?”
她爸倒是难得聪明了一回。那钱确实是给她了。因为她偷过一笔钱,是从班费里偷的。那时候她特别想要学校门口文具店里的一个圣诞水晶球,里面有彩色亮片,水晶球一动,亮片像海浪一样跟着翻腾,她觉得很美,每次经过都要看上好几眼。最终她拿了班费去买,可买来了也不敢往外摆,生怕被问起。没多久到了定期上交班费的时候,钱被她花掉了,她省吃俭用几个星期也补不上,把水晶球拿去退,可老板不收,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做假账,可也做不下手,她是老师眼里顶顶好的学生,她不想让老师认为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小偷。
她决定往家里偷钱。她成功打开了带锁的柜子,可还是伸不出去手,她很绝望,蹲在柜子旁边哭得很无助。后来她妈来了,问她怎么回事,她不敢说,但她妈还是把钱给她了。她拿着那一百块补了窟窿,剩下八十周末带回去还给她妈,她妈没要,要她留着,说想吃什么就去买。
那八十块最后怎么花的,甄时已经记得不很清楚了,只记得那之后她越发意识到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她想着等挣钱了就给她妈买三百块的衣服,买好看的裙子,但她并没有如愿。
她妈早早死了,现在她也快要死了。不知道她妈知道后,会不会骂她傻。
甄时在酒醉中想,应该不会,她妈从没有骂过人,从没有一句重话。
这是甄时第一次喝醉,醒来时头痛欲裂。她是被吵醒的,楼下乒铃乓啷不知道什么声音。她反应迟钝,揉着太阳穴下了楼,只见客厅里站了个人,正把行李箱里一样样东西翻出来摆到各处柜子上。
那人并不陌生,是跟她搭戏的男主演,男主演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安置东西,抬头见了甄时也不意外,冲她吹一吹口哨说:“睡这么晚?都快中午了。”
甄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清醒,以致于产生了幻觉,她捏捏自己的手,面前的画面并没有任何改变,男主演像是进了自己家,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而进门旁的柜子上躺着一把钥匙,显然是他刚刚用过的。
甄时懵了:“你怎么……你这是在干什么?”
“啊?”男主演笑了,“你是不是没记时间?我搬回来啊。”
甄时没有听懂。
“怎么?你还要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男主演始终在笑,那笑让甄时很不舒服,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但价钱我们还需要再谈谈。”
价钱……谈谈?
甄时愣在原地,片刻后,她猛地清醒过来,背上倏然冒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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