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峰最高处，衍化道尊起居之地，有一面突出崖层之外的轩窗连廊，此时紫气丹阳射入龛中，终究唤醒梦中之人。

陆长庚不想睁开眼，想让时光停留在梦中，风吹起额前碎发便如那人临去之前的爱怜。

他心中清楚也明白，衍化已离开，这次一别再见要等到四十年后了。

漫长的时间，突然让他不知如何面对，又如何孤独的渡过。

醒来梦幻泡影，昨夜缠绵似缚死之蚕。

终究婉淑云游，衍化闭关，空余下他自己面对日日长空。

“陆真人可需用膳？”

“他闭关了？”

“是，道尊已于今日辰时封闭洞府，坐道闭关。”

有侍女依次入内摆满珍馐。

陆长庚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才沾舌尖便觉苦涩难耐，干脆又放下了。

“洪管事，我也打算闭关结丹。”

洪维舟忙躬身道：“道尊早有吩咐，结丹所需一应物品功法皆已备下。”说着命人呈上一方托盘，上有三颗结金丹，结丹期极品水属性功法一册，通明灵玉一方，破障丹一枚，清心菩提草编织的蒲团一个及其他物品若干。

陆长庚不由笑了：“当真辛苦洪管事，东西备的这般齐全。”

“小人愧不敢当，这须臾峰有弟子专用来闭关的石室，布有聚灵、清心、破妄等阵法，陆真人可自选一间作为闭关之所。”

“那就有劳了。”

既然婉淑已走，衍化已闭关巩固修为，他也闭关去吧，自和衍化双修后他已至筑基圆融之境，就不知是否能顺利进阶结丹期。有三枚结金丹，应该问题不大吧。陆长庚想道。

问题确实不大——

“我这是结丹了？”陆长庚翻看自己双手间足以摧山倒海的力量，内视中一颗圆溜溜的金丹悬浮在丹田上空，体内灵气体量远非筑基期可比，是从江河化为大海的区别。

“结丹竟这般简单吗？我连一颗结金丹都没来得及使用啊！”事实上他闭关才三天，他足足做了最少三年的准备。

洪维舟的辟谷丹是按三十年给他准备的。

呵呵！

按照从小到大的进阶经验来说，陆长庚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心魔劫里没有出来。

小A道：“未曾检测到精神力紊乱状态，不存在虚假致幻可能。”

随即又疑惑道：“我第一次唤你时你已清醒，为何不脱离梦境。”

陆长庚闭关结丹前特意嘱咐了小A一旦出现坠入梦境空间的可能便立即将他叫醒，以此渡过心魔劫。

“因为我想再看看道尊，而且有你在我已经清醒了，不会沉溺其中，分不清虚幻与现实。”陆长庚想到心魔劫的内容，心头依旧有些感概，若非清楚知道那是假的，此时恐怕已疯疯癫癫。

那梦境前半段比苦瓜还苦，后半段比蜜还甜，无论是困苦的死在前半段，还是溺毙在后半段，陆长庚都结不成金丹。

这一条时间线上，陆长庚没有在外多停留，而是掩藏身份偷偷回到伏渓山疗伤。

“家主，婉淑姑祖母来信。”门外传来陆奇急匆匆的声音，这已经是陆长庚回来的第十五天了。

房内依旧躺在榻上的陆长庚不舍的睁开眼，他又梦到衍化道尊了，可惜不用往身旁看就知道他不在。

于是像每一次睁眼一样，收拾了脸上不该有点表情，打起精神处理族务。

“家主，婉淑姑祖母信中说什么？”

“还是邀我前往太清宗一行。”

“那家主准备何时出发？”

陆长庚握笔的手顿了一下才道：“再等等，还有些东西没有准备好，我先给婉淑回个信，你一会跑趟南阳城的多宝阁寄出去。”伏渓山这小地方还没有多宝阁的分号，只能去就近的南阳城。

提到多宝阁陆长庚总觉得忘记了些什么，却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的陆长庚还依旧维持着普通的和以前一百多年类似的生活日常，直到一月后醒来第一天。

枕头不知何时已经湿了大半，陆长庚握着胸前片刻不离身的骨珠嘴唇哆嗦了两下才问小A。

“他走了？”

“是的。”

没有人知道半夜耳边响起，“嘀嘀检测到基因契合人员，嘀……嘀……嘀……契合度130%……”他心中的难以置信和狂喜，也没有人知道那人一言不出离开后陆长庚如坠深渊的绝境。

“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此后三日陆长庚都呆在房内没有出去，第五日推门而出的时候原本消失的两鬓白发又染上了霜霜点点。

陆奇心疼他受伤未愈，陆长庚却以婉淑为由立即前往太清宗。

他们赶到太清宗山脚下的时候正赶上太清宗大事——

“恭贺道尊进阶元后，祝道尊坐妄长生，早得大道！”

“恭贺道尊进阶元后，祝道尊坐妄长生，早得大道！”

……一声声震荡群山，一句句欢欣异常……

衍化道尊进阶元后，闭关稳固修为的消息瞬间传遍修真界——

陆长庚看着太清宗的方向孤立无声——

此后经年，婉淑游历归来，他再去太清宗的时候，都寻着机会在须臾峰山下呆一会，直到有人驱赶，对外只说瞻仰道尊遗泽——

其实只是想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到他呼吸的空气，吹一下可能他也吹过的风，走一下可能他也行过的路罢了——

每次醒来都看看枕侧，告诉自己你还在。

或许是时日久了，渐渐的陆长庚竟然相信还有一个衍化呆在他骨珠里，为此收集了不少养魂之物，竟将那骨珠碎裂之处缓缓修复。

直到婉淑结丹失败的消息传来，此时陆长庚的寿元只剩下不足一两年，面庞已被层层叠叠的皱纹覆盖，再看不出当年的样子，他甚至老眼昏花，腿脚僵硬，周身灵力已滞涩无比。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个行将就木的修士。

“陆前辈既是婉淑师姐的长辈，在这须臾峰脚下走走也没什么，还请前辈勿要擅闯紧要之地也莫去中峰以上。”

“多谢管事。”陆长庚递过去个储物袋，那管事顺手拿了便无人再理会他。

一个连灵力都快使不出来即将坐化的筑基修士，就是让他在须臾峰干什么，他也干不出来。

只是想在须臾峰山脚瞻仰一下他们道尊遗泽，这等诚心之人怎好拒绝。

那管事收了储物袋内的灵石，忙别的事去了，自从几月前道尊出关，这须臾峰上便忙碌起来，等待他处理的事还有许多，若不是看在和陆婉淑份数同门，陆家的人怕还没资格见他。

陆长庚别过管事守卫继续向前，他走到很慢，拄着拐杖认真踏过每一个阶梯，认真去看每一只蝼蚁飞蛾，去抚道旁的树，去喝山涧的水。

去呼吸，去听，去感受他能感触到的一切。

这应是他最后一次来太清宗了。看过婉淑，再看过——他所在的地方。

就这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突然鼻尖传来一点凉意，陆长庚靠着拐杖，伸手竟接住一片冰凉的雪，不由疑惑——

这太清宗阵法环绕，四季如春，怎下起雪来了？

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第二片、第三片……雪花纷纷飘来……

陆长庚似有所感的抬头往上看去，一个身着华服鹤氅的人站在那里，静静的，不知多久了。

陆长庚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本以为自己要真是能见到衍化应当有好多话说，可等真正见到了，却发现——

陆长庚缓缓拜下：“小人拜见道尊！求道尊看在昔日情面，赐小女陆婉淑一枚结金丹。”

“你？”衍化道尊只说了一个字。

“一别经年，道尊风采依旧，还未恭贺道尊进阶元后，福寿绵长。”衍化道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前，陆长庚看着他袍角繁复的花纹刺绣再拜道。

“你怎老成这幅样子。”四十多年过去，衍化道尊还和万兽山秘境初见时一样，音容笑貌丝毫未变，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似乎还是昨天一般。

可站在他面前的陆长庚已老态龙钟，鸡皮鹤发，行将就木。

“寿元将尽，灵力逸散，是以难掩老态。”

手背上突然滴下一点冰凉，陆长庚以为是雪。

“我后悔了！”天地间突然风雪大做，瞬间陆长庚肩上身上都覆盖了一层雪，对面的衍化道尊似也忘记防护，任由风雪落满华服黑发。

陆长庚被他托起看到这幕，突然冥冥中想到前世一句话。

今日与君同沐雪，也算人间共白头——

他这一生似乎也不是毫无所得。

于是笑道：“道尊仙寿恒昌，必将问鼎大道，飞升上界，威福万世。”

话音未落便被一人抱住，一滴滴冰凉的液体掉入颈间，根本不是雪。

陆长庚内心狂震，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可以明白，衍化不行，他寿元将尽，绝不能毁掉衍化的道。

陆长庚从无一刻清醒若此，连眼中含糊的朦胧都瞬间退去。

在衍化怀中笑道：“没想到道尊还记得咱们那三年的情分，这我就放心了，我女儿婉淑，哎，结丹失败，若没有第二颗结金丹怕是难以过这道槛了，你若还记得，便看在……”

“一颗可够？”一个盒子放在他手里，挡住了陆长庚喋喋不休的话。又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激的他心头哆嗦。

陆长庚从未一刻这般后悔过，在临死之前又来了这一趟太清宗。

似知他所想，衍化道尊合着叹息的声音传出风雪：“已经晚了，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不过是三年，不足你活过的一个零头……”

“三年已经够了。”

他昨日是如何过的？

衍化直接把他带回来了须臾峰后殿——

陆长庚呆呆坐在崔存榻上，看着镜子里恢复容颜平整的老人。此时镜中人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已同先前行将就木的样子大不相同。

“你寿元枯竭，若是直接服用寿元丹恐难以承受，需先温补灵力。”

然后稀里糊涂就和崔存滚到了榻上，也不是平白就滚上榻的，陆长庚隐约记得一股粉色瘴气迎面袭来，他便拒绝不了了——

这时昨晚另一个主角正坐在榻前，细细探查他内府经脉。

“你经脉已有复苏之迹，再以昨日之法合以丹药……”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隔空怪笑道：“桀桀桀桀桀，堂堂元后修士，竟以元婴之身行炉鼎之事，哈哈哈，说出去你这满门的徒子徒孙怕都没脸见人了吧。”

“九幽，我太清宗可非你擅闯之地。”衍化道尊面色如冰，一剑斩向窗外。

“衍化小儿你恼羞成怒还想动手？瞧他那模样，你连魅术都用了丢不丢脸，和你同属元后我都嫌丢份子！”九幽似被剑气所伤大叫道。

“既然来了，还想走？”

“咳咳，还真下死手，本尊这不过是具分身，你等着瞧。”

远在穷极之地的魔宗九幽噗的咳出口血，却连嘴都顾不上擦便笑倒一旁，桀桀哈哈的足笑了一刻钟有余。

原本被他突然吐血吓到的诸魔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也不敢打断，只能跪着听完。

“老祖何事这般开心？”

“桀桀，你不知，我今日在太清宗见到一件趣事，就是那衍化小儿不禁讥，砍了我一具分身。”

魔将心道，您这是上人家家里添堵去了，怪不得被砍。

“罢了，看在同是元后的份上，本尊送他份大礼，把我先前写的那本双修秘术拿来，给那衍化小儿送去，本尊可跟着他丢不起人，啧啧啧魅术，亏他用的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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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