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吉时。

广场中央，铜鼎中燃起烈烈火焰。

身着祭服的祭司淡漠的目光扫过祭台对面殷殷祈盼的村民、洗净待宰的人牲。

“岁在庚午，癸未之日，告于神涚！”

安静的广场上，回荡着黎西的高声祝祷。

他半垂着眼，从鼎中引火，然后捧着荆枝走上祭台，背对众人跪坐于及腰高的供桌前。长长的衣摆铺在祭台上，宛如花朵绽开。

为了使仪式看起来更庄重严肃，黎西甚至穿上了向巫借来的祭祀服，曲裾深衣，赤足而行。

与巫手舞足蹈激情热闹的请神祭祀截然不同，黎西的祭祀显得沉闷而繁琐。他从供桌上捧起一只龟甲，以荆木灼烧龟甲头部的钻凿，是为“正足”，再灼中部，是为“正身”。往复三次，绕灼三周，同时祝祷说：“上行於天，下行於渊，五巫五灵，莫如汝信。即告于神涚，祈侑回言。”

这只龟甲的右半片头部，自右向左、由上至下刻着：癸未卜西贞涚宾于陵。

左半片则自左向右刻卜辞：贞涚不宾于陵。七月

左右相对，一正一反贞问，便是对贞。

“噼啪——”

甲片崩裂，钻凿的另一面出现“卜”字裂痕。黎西看都不看，站起来回身对众人大声宣布：“伟大的涚神将宾于凌家村！”

村民一阵迟疑。

啥意思？

巫彭瞪着眼高呼：“恭迎吾神降临！”

村民赶紧学舌：“恭迎吾神降临！”

站在祭台侧面观礼的霍成渊的视线紧紧锁在黎西身上，看着他重新跪坐下去，继续灼烧龟甲。

黎西——你到底是什么人？

*

黎西望着无人的道路说：“伟大的涚神，我说得对么？”

在这个瞬间，霍成渊几人几乎下意识以为他发现了涚神的踪迹，那个制造出这片污染区的高级异种正隐匿在他们身边，窥听他们的谈话。

然而当他们全神戒备准备迎敌，十秒、三十秒……三分钟……

“霍队，我没感知到这有异种。”使用了感知异能寻找异种的黄队长皱着眉迟疑说。“我的异能是A07·洞察。”

【A系序列号07·感知·弱点洞察：赋予极强的感知力，洞察异种及其弱点。收录记录：所观测异种越强，精准度越低。】

黄队长至今从未直面过超过A级的异种，而A级之上还有S级。

“如果是S级……”他摇了摇头。自称神明的异种极可能是S级，他不确定自己的异能是否能感知到对方。

周书琴也在摇头：“没有。”

【A系序列号02·预知·死亡危机：预知自身或指定对象的危机。收录记录：主动预知异能，预知范围为自使用异能时起的未来三分钟。】

两名异管局的精锐异能者同时给出否决判断，大家不由看向突然神神叨叨起来的黎西，目光中满是疑惑乃至质疑。

黎西欲言又止的陷入沉默。

大家的话他听见了。

可是……怪物也听得见呀。

他明明已经提醒他们了，这个怪物的能力是【声音】。怪物确实不在现场，并没有隐藏在众人之中偷听窥视，但不能排除其可听见大家的对话声的可能性——这是被主神视作病毒的ERROR000：零号错误，经历过千余场副本的玩家的判断。

黎西揪着自己的衣摆，慢慢收回远眺的目光，无措仓惶地转回身，低着头说：“老公，脚好疼哦，我们回广场叭。”

他没有解释。

不回应质疑、不做多余解释、不陷于自证陷阱，不在不信任自己的人身上浪费任何宝贵的时间。

黎西于无限世界挣扎求生十年，最为吸烟刻肺的教训便是这一条。

更何况他现在是正常人，正常人不应该拥有丰富的应对怪物的经验。

“好。”霍成渊倾身将他抱起来，对其他人说，“大家暂时配合黎西。遵从污染区的规则对我们更有利。”

周书琴眼睁睁看着黎西勾住她们队长脖子，整个人无比乖顺自然的往其肩头一趴，欲言又止几秒，还是没忍住问：“队长，如果研究所的观点是对的，那我们不就是眼看着一个高级异种降临不管，这和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

“琴姐……”邱林尝试扒拉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周书琴对黎西有很大意见。

“琴姐，琴姐，污染区里很危险，队长曾经单枪匹马干过S级的，他有经验，我们多听队长的比较好。”汪哲也在另一侧劝说。

趴在霍成渊肩头当挂件的黎西蓦然听见男人说道：“是，你们在污染区内首要该做的是存活。活下去，才能救人。并且我更倾向黎西的观点。神明必须在祭祀中降临人间。”

【凌家村污染区规则其一：神明必须在祭祀中降临人间。】

霍成渊说：“祭祀是人类与神灵沟通的仪式，从远古时期的原始崇拜开始，甚至于直到今天，世界各地仍有很多不同的宗教仪式。信仰、仪式不尽相同，但在唯物……在我们观念里，神不存在。一切仪式流程都是人制定的。制定规则的是掌握释经权的人。”

霍成渊在最后的“人”字上加了重音。

是黎西的话提醒了他。污染区内的凌家村应该视作一个被宗教神权所占据管理的地方。原有的“村”这一级基层组织被摧毁，以涚神为信仰、巫为宗教领袖的神权组织取而代之。

只不过由于“神是存在的”，本来应该独揽“释经权”的巫并未完成其宗教领袖威权的建立，村民依然接受村长的组织领导。

霍成渊：“巫的释经权是什么？我认为就是祭祀的权力。巫是凌家村中唯一了解应该如何供奉祭祀神灵的人类。”

否则一个人类凭什么能与高级异种勾结一伙？

凭巫是这里唯一能和神灵沟通、向信徒释读神旨、主持祭祀的“婆罗门”。

【凌家村污染区规则其一：祭祀规则由人类祭司制定。】

高维异种入侵低维世界，必须在该维度建立锚点，通过锚点构建时空通道，才能使自身本体进入该世界，这便是【降临】。

不同异种建立锚点的方式不同，尤其在高级异种中，高维生物的超强能量想要安全有效的进入低维世界，自然得以该世界的生物所接纳的方式，以绕过世界规则。

例如神明降世。

人类祈盼着神明降世，来拯救圉于苦难之海的自己。一只高级异种听见了人们祝祷的声音，它回应了他们。

于是——涚神显灵，异种将要降临。

“现在黎西在尝试夺取巫的权力，【规则】对我们有利。”霍成渊看着眼神清澈中透着两分茫然的几人总结道。

大家：“……嗯……哦……对。”

霍成渊无奈叹气。大家对于异种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以至于即使是总局的精锐战斗员，在污染区内显得像个新兵蛋子。

“老公！”

耳畔响起黎西轻快的声音，霍成渊心念微动，侧目看去。

黎西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霍成渊：“你把手机带进来了吗？给我用一下。”

霍成渊改用单手抱人，另一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后交给他。

正巧这次情况特殊，霍成渊一直随身带着手机。

黎西再次把头埋下去，趴在霍成渊肩上打字。没过多久，黎西举起手机，将屏幕展示给霍成渊。

【它的能力是声音。说不定能听见我们说话。

它要降临，但巫只是神棍，降临失败。而你是神子，我是可能掌握了接引神降仪式的祭司。它决定换我主持祭祀。

所以规则是：1.神必须在祭祀中降临。2.祭祀规则由祭司制定。】

霍成渊惊愕地盯着屏幕。

难以想象，死活不肯返校读书的黎西居然敏锐、聪明到这个地步！他在一天之内就找出了两条【规则】，洞察异种的能力，并且仅凭自身一个人就制造了当前有利于他们的局面。

如果黎西愿意留在异管局……

*

黎西正在灼烧龟甲的尾部，其刻卜辞：癸未卜西贞，其用彳伐十豕岁五宀羊卯三牢。宾涚。

对贞：弜用。

龟甲灼裂，呈现卜兆。黎西不是神棍，他哪懂占卜看卜兆

哦。但是做一个神棍从来不需要真正懂什么，会骗人就行了。

他拿起刻刀，慢条斯理刻上占辞：兹用。

随后他起身宣布：“用彳伐十豕岁五宀羊卯三牢于宾涚！”

众村民：“？”

巫彭：“……”

这次连巫彭也听不懂了。甚至其中有几个字音听着压根不像人话！

全场连一个捧哏的都没有，黎西却不慌。

别人不懂他懂，这才更显得他这个祭司专业，属货真价实。

他朝祭台侧面招手，村长左顾右盼一阵，迟疑指了指自己，见黎西点头，于是走近祭台边。

“砍下十只猪头，头和腔子分别敬献。再杀五只羊、三头牛，羊要剁块，牛从中间剖开。一定要按我说的方法敬献祭品才可以接引涚神显灵。”黎西说。

村长迷茫地扭头看眼巫彭，“是要十头猪、五只羊和三头牛？”

黎西遥指广场角落的羊圈补充：“猪母猪，牛羊要那里圈养的。”

村长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迟疑问：“那个……西先生，祭品里没有羌人吗？”

黎西眼神一冷，双手捧起龟甲，扬声斥道：“我已以龟甲贞卜，伟大的涚神同意了。你们是在质疑神吗！”

村长惶恐摇头摆手，一叠声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确认一下。哎，我这就让大家去干！”

【注】：1.卜先以造灼钻，钻中已，又灼龟首，各三。又复灼所钻中曰正身，灼首曰正足，各三。即以造三周龟，祝曰：“假之玉灵夫子。夫子玉灵，荆灼而心，令而先知。而上行於天，下行於渊，诸灵数箣，莫如汝信……——《史记·龟策列传》

灵龟卜祝曰：“假之灵龟，五巫五灵，不如神龟之灵，知人死，知人生。某身良贞，某欲求某物……——《史记·龟策列传》

2.彳伐岁卯：祭名。或者说用牲方法。虽然很像，但彳不是双人旁，未释读。可能和头有关，伐没头。

伐：用戈砍掉脑袋。岁：用斧似的东西砍成块。卯：可能是从中劈开。

3.其用……：用牲句式。后面接用牲方法。

用：杀牲祭祀。

4.王宾祖丁升伐羌十，卯三牢。无尤：王接引祖丁神灵，举行升祭与伐祭献祭十个羌人，卯祭三头圈养牛。结果顺利无尤。（我参考的卜辞）

5.宀羊：指圈养的羊牲。现代字典里没有，未收录于通用字符集。

牢：圈养的牛牲。

6.弜：不。弜用：不这样祭祀。

7.兹用：就用这种方法祭祀。

8.文冷没啥人，我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看，把用牲法写出来会不会太血腥又啰嗦[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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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