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沉控制着自己的模拟呼吸。

尽量降低机体的能源损耗。

他本来还能从中控室的能源线路里吸收一些逸散的能源补充机械体的损耗，但这群远星人显然也不是完全的傻子，他们在意识到他是完全的机械体以后，就咬牙直接切断了所有通往中控室的能源线路。

这也是整座温泉地下基地始终处于静默，连一发光武都没朝林耶他们投过的主要原因。

为了安全，地下基地的攻击防御设施是最先完成的，再接下来就是中控部分，然后才渐渐细化到各个被控制的分控区域。

所以中控部分的隔离跟防御都是基地里数一数二的强度，更何况他们使用的压缩跃迁设备，也只能由这里进行控制。

这是基地里的叛徒们唯一逃跑的希望。

毕竟M678星域应该已经被林耶带星舰序列封锁了。

叶沉占据着中控室，除了救不了自己，几乎完全利于不败之地。

反正外面被抓的机甲小队，应该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被这群人破拆抓获。

那叶沉自然是无所顾忌。

监控室内的一群叛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不是基地主管下手够狠，连带着叶沉周围的人一块杀了，他们甚至都还没办法把叶沉逼困到中控室。

不过叶沉跟他的副官鱼晨被困的消息，他们已经想办法送出去了，想来远星方面应该也不会错失这种良机，其他基地要是能集中力量出动，肯定能把叶沉的星舰序列给打没。

毕竟叶沉本来是被送回外星域半休养的，他的星舰序列也许连最基本的武器能源损失都还没补充回来，也说不定。

“滴滴。”

属于监控系统的基地广播响起，在水淹没到坐着的叶沉腰部以后，叛徒们终于又开始尝试劝说他交出中控室了。

“叶沉指挥官阁下，您也是新人类，我们无意与您为敌……”

叶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淡淡道：“我记仇，你先提头来见，再谈诚意。”

广播顿时熄声。

其实叶沉虽然在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会比平常嚣张，但这一次，他确实是演的。

他在拉仇恨，吸引注意力。

虽然他可以无视自己的死活，但外面鱼晨等人的死活，他还是在意的。

只要有一分给他们争取生的希望，叶沉就会做一分。

但绝不能让这群人看出他的目的。

他作为鱼饵钓出其他基地的功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看包括林耶在内的其他同僚如何控制战场了。

明明只是一张普通到甚至都没扶手的椅子，叶沉散漫地坐着，却像是居高临下的君王在睥睨他愚蠢的群臣。

演得监控室内的匪徒们更加的举棋不定，人心躁动不安。

毕竟叶沉这张脸，一看就是等着他们上钩的样子。

虽然想破这群人的脑袋都想不通到底还能有什么钩，但在随时可能被水淹没的情况下，叶沉还能演出这种程度的气定神闲，共同体都欠他一个影帝。

不过，叶沉还是相信自己的同僚的。

这座从设计图上来看几乎完美的基地，实际上并没有竣工。

只要足够熟悉基地或者对数据分析得足够的话，应该有人能想出更多的办法。

哪怕叶沉并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想出什么样的办法，可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只要想办法的人够多，总有人能想出办法来的。

而林耶只要不是诚心想要他的命，他就会想办法实现那个概率学上的可能。

“嗡……”

一个浅浅的涌浪打来，中控室内叶沉的身影终于消失。

机体的视听中枢信号间只剩下一片诡谲的静谧。

略微浑浊的乳青色冷水波光明灭。

在指示的夜明标牌暗光之上，处处透着邪性。

叶沉看起来很顺从地接受了被水淹没的事实。

他甚至连站起来挣扎一下都懒得。

但事实上，在大脑部分沉入水中的第一时间，叶沉就调整了机体的能源配置，切入了低氧节能模式。

然后下一秒，他就在水中，听见了隆隆的仿佛恶兽出世般的雷鸣咆哮。

……

滔天的洪水终于从上游的几座水库一路冲撞向了下游的温泉基地。

巨木倾塌，滚石浪泥，所过之处几乎都是末日般的情形。

唯一与上游不同的，就是下游并没有狂风暴雨。

夜星裹着毯子坐在悬浮车里，眉目间都流露出了几分心焦。

因为他其实并不知道，叶沉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就算叶沉真的还活着，洪水一下，他还能不能活也是个未知数。

虽然林耶有向他透露过，说叶沉现在是完全机械体，所以能承受的环境要比单纯的人体更极端更恶劣。

可夜星还是有些心里没底。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没办法不去想，要是夜家父母知道叶沉死了，还是死在他管理的行星上时，他们会怎么想。

哪怕夜星已经知道，自己不应该过分在意夜家父母的看法。

他们并不是会随意指责别人的人。

但有的时候，就算并不会被指责，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内疚是必然会产生的一种情绪。

更何况……夜星还有些话要当面问叶沉。

问他是不是——

“星长，我们即将驶入基地的绝对侦察范围，您确认还要向前吗？”

夜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进入。”

萧飒的脸比夜星更白。

他坐在夜星的对面，强烈的恐惧简直要压垮他的意志。

曾经亲眼目睹叶沉支离破碎被抢救出来的场景，哪怕只有一眼，也足够给他造成长久的心理阴影了。

人类躯体的焦糊味，金属的爆燃味……尽管他是远星战争指挥学校本届的第一名，但现实的残酷远远不是任何学习、模拟所能替代的。

然而还没等萧飒先因为恐惧呕吐。

他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摸了摸低垂湿漉的脑壳。

夜星看着窗外渐渐平息的洪水，淡淡道：“按上指挥学校的年份，我也算你前辈了。在洪水稳定之前，我先告诉你个秘密吧。”

萧飒努力抬起头，看向夜星。

“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什么一直在躲叶沉吧？”

“因为是我的亲生父亲把我替换进的夜家，然后把叶沉丢进了孤儿院。我在夜家享受了二十二年的大少爷生活，叶沉在孤儿院做了二十二年的孤儿。”夜星的语气很平静，“光这样说你可能感觉不到什么，但我可以换句话说。”

“我在为虚拟机甲皮肤一掷千金的时候，叶沉可能在为了自己上学要用的资料版权费，小手泡在冰冷的机油里，给特殊散件做检查。”

夜星轻笑了一声。

“不过，我恐惧的并不是叶沉他们看我的眼光。”

“我道过歉了。”

“但却没有好好的等待叶沉给我的答案，这样的道歉，根本就算不上正经的道歉。”

“我从前恐惧的是，要是我都道歉了，叶沉还不接受，我该怎么办？”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在去找叶沉的路上。因为我发现，我的恐惧没有任何的用处。”

萧飒的呼吸渐渐放缓。

夜星收回手：“你也是作战指挥系的学生，你应该很清楚，无论一名指挥官有多优秀，他能做的事也就是尽最大努力去完美指挥。我们甚至都没有决定胜负的能力，因为我们永远都不能预料到，星舰上的哪一根螺丝会先松。”

“指挥官不能因为恐惧螺丝会松，就放弃指挥。”

虽然他是在安慰萧飒，但实际上，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叶沉要是还活着，那自然是完美结局。

叶沉要是死了……

夜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这儿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那他得做替叶沉扶灵的未亡人了。

到时候他们两共同的老同学一块上门吊唁，结果看见他趴在叶沉的遗体上哭哭啼啼。

那场面……夜星都怀疑，叶沉能被逗得从灵台上爬起来看热闹。

“星长，我们已经进入基地的绝对侦察范围五分钟了。”

夜星靠在窗口，简单地靠肉眼对下方的洪水做了判断。

刚刚最明显灌进地下基地里的漩涡已经平了，裹挟着沙石涌流的洪水很容易就能摧毁遭遇的一切，包括地下基地的滤水系统。

真是可怕的自然伟力。

基地里所有没有完美防护准备的人，这时候大概已经死绝了。

就算有准备，也应该被卡住动弹不得了。

此时距离夜星给林耶发准备完成的消息，才堪堪过去一个标准时。

事情的进展很顺利。

夜星在确认基地确实失去了所有的控制力以后，就立刻传讯给了远在上游的老校长。

让她将预备好的搜救队员赶紧带过来，准备着手进行搜救。

这是需要争分夺秒的事，毕竟林耶虽然说了叶沉是机械体，大概是不怕淹的。

可他从来都没告诉过夜星，机械体的能源具体可以撑多久。

只是，夜星预料到了叶沉大概率是没死。

但他并没有料到，一群人千辛万苦挖到基地中控室。

被挖出来睁眼的叶沉，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