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是夜,方云行独自留在山脚下。

他没去就近的村落投宿。

他需要这样的时刻:独自回想、消化掉很多事,例如曾以为无法面对的变故,又例如从不曾认为可得到的幸运。

山中最凶猛的兽类是狼,方云行不介意它的光顾。

死了活着的事儿,他一天里就会思考八百回,是真无所谓。

哪怕在今日得遇顾先生之后,依然如故。

至于曾经的抱负,顾先生说,他只是稍微看开了。

的确是。

他注定要放弃,要走另一条路。

顾先生明白,所以不劝解。

那人不是天子,不是金口玉言的地位,却是同样的言出必行。

——就是有那种直觉,顾先生明白、理解,但是,为何明白理解这种事?这就是方云行想不通的了。

但那般人物的见闻、见解,何尝是任何人能看透想通的?

还是回归事情开端为好。

他居然遇见了敬若神明的人物,这是最重要的。

方云行不自觉地微笑。

身下是用枯木枝、干草、干树叶铺就的就寝之处。

要说舒坦,那就真是昧良心了。

可这一晚,又是方云行毕生都会铭记的。

将至农历三月的夜,无月,星光璀璨。

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较高的缘故,望着星空的时候,便有离那一颗颗星子更近的感觉。

湛蓝天幕中的那一颗颗星,在他眼中,一时璀璨如宝石,一时又如晶莹的泪。

如宝石的时候,或许是他在回想,皇室狩猎期间,在勋贵子弟中脱颖而出,博得帝王与顾先生的赞许,哪怕只是遥遥望上一眼,尤其看清顾先生样貌之时,便觉足矣。

如泪滴的时候,或许是他在回想,从小到大,养父母对他倾注的关爱。可他又比任何人明白,在进到祠堂之前,养父母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已经做了选择:认回亲生儿子,放弃他。要不然,哪里来得那么一场真假少爷的戏分外利落的结束的结果?

他当时就明白,亦无怨怪。

甚至于,如今养父母对两个儿子的种种嫌弃的行径,到末了算总账,也不过是一半真心一半做戏。

可就算如此,他也知足了。

他只是怪自己,偶尔还怨天尤人:

哪怕稍微给他点儿启示呢,他不会刻意孝敬父母,却会为他们多做些打算,提前做些工夫,譬如族里一些不安分的人,觊觎着主支的权势产业,譬如方夫人娘家不安分,和他同辈的公子闺秀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需得人郑重点出来。

但也只是偶尔怨天尤人。

他的怨天尤人,实际总结起来其实是遗憾。

遗憾曾经想过却没重视也没落实的一些事而已。

今日之前,他在看似平静、看似甘愿的表象下,都在遗憾着。

今日起,见到了顾先生,他看到了那个过尽千帆仍旧不受岁月侵扰、仍旧遗世独立的人物,真的看开了,放下了。

那般人物,毕生所经的,只世人所知的狂风骤浪便有几重,何况私下里记挂于心的。

纵然那样,顾先生也好端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予以想关照的心思。

——这等变相的哪怕是片面的认可,足够方云行毕生铭记于心。

这种心思,他不求谁明白,却笃定,有着数以万计的同类。

他是万中之一的幸运者。

有此际遇,一生足矣。

*

翌日下午,方云行与何延、阿灿汇合,继续挖野菜找菌子。

于方云行而言,昨日是他会毕生铭记的如幻梦一般的经历。

于他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单纯了。

顾先生第一时间吩咐程佑:在京所有与方云行生意相关的应声,都要以最公道的价格相待。

随后,顾先生捎带着问了一句真假少爷之事有无龌龊的话。

恰好问到了程佑不吐不快的点儿上,见到自家先生之前,自然是做足了准备。

只不过,程佑有个爱好:卖关子,就算他的东家,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也已默认并纵容他这毛病了。

这次被问起的时候,程佑给东家斟满杯中酒,笑得殷勤,“方家那件事,龌龊没有,倒是有些猫腻。”

顾先生淡淡的,“说来听听。”

“也是昨日跟方公子——方云行打过交道之后,求见您不成,便又仔仔细细梳理了得到的所有相关消息,便发现了真的方二少爷私下里常与一个人来往。”

“谁?”

“卢兆安,但他入住高升客栈的时候,用的是假的牙牌,假牙牌上他姓赵。”

顾先生抬了抬眉,“卢兆安,是不是我发落过的一个御史的亲属?”

程佑忙道:“是卢御史的亲生儿子。”

“真假少爷之事可有假?”顾先生正色确认。

“不假,属实。”

顾先生缓缓颔首,“思来想去,卢兆安也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那就是跟方云行不对付,或者是他的亲友跟方云行不对付。”

“对对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还请您示下。”

“这有什么好示下的?不为名就为利,再就是情。想查就慢慢查证。”顾先生毫不犹豫,望着程佑的目光犀利,“把你的脑子找回来行不行?回头跟你老娘说,她既然舍不得你放下如今的地位,就少出幺蛾子。谅谁跟我多少年,也别想在我跟前儿事儿事儿的。”

“嗳,明白!辞了您就去告诉她!”程佑更讨到圣旨似的,非但没有一丝为难,反倒透着通身的自在欢喜。

顾先生有点儿服气了,揉一下眉心,“滚。”

之后的时日,程佑全然奉行东家那句慢慢查证的话,吩咐手下时也是照搬,这就导致谁都不会急于行事,真就慢吞吞行事。自然,他们是越是从缓行事越会查得极其仔细,不存在敷衍了事的情况。

方云行大多数的日子,是全然脱离京城,随着那次与顾先生的相见,更是打心底地接受、面对现状。

他再怎么着,不是还有顾先生那般的人物想给他几十万两的产业么?——就算只是这样浅显的自我宽慰的工夫,都能用上十来年,何况这是方云行实在没理由可找才会拿来用的。

光阴流转期间,大致按照方云行的计划度过,之所以说是大致,是因为野菜菌子的进项,尤其后者,大大高于方云行的预期,他自然只有欣喜,没道理跟银子过不去。

早就定好了的打渔的事项,也落实了,这是让方云行觉得最辛苦却又最好笑的事:

有赵叔赵婶帮衬,心灵手巧的村民帮忙编织了渔网。

至于需要的竹筏,因着山路陡峭,带上山实在辛苦,而且方云行知晓制作的法子,现下需要的只是相关材料,赵叔赵婶陆续帮忙添置齐全。

拖着那些材料上山,让方云行说也是挺辛苦的,好在何延、阿灿从头到尾都没皱一下眉,只展望着打到很多鱼的盛况,任凭方云行一再泼冷水也没用。

而等到了那条水流湍急的河边,在方云行主导并全程参与着做好两个竹筏后,波折出现了。

先是阿灿说,自己是纯纯的旱鸭子,根本不能下水。

何延为小厮作证,因为他当初学洑水的时候,要拉着阿灿一起,阿灿都是抵死不肯,吓得要死。

然后,就轮到这位识水性的何大少爷了。

结果是让人无语死了;需要他和方云行合力收网的时候,他先是晃晃悠悠导致收网不及时、很多鱼儿溜掉,后来一次干脆因为身形不稳扎进了水里。

……方云行除了认头,还能怎么样?

于是,第一时间跳入水中,把那个不上进的倒霉催的捞到岸上。

何延情况其实挺好,只是不小心落水了,上岸后咳出呛到的水,就对方云行说:“你只顾着我,那些鱼怎么办?一网下去可是好几两银子呢。”

好几两你大爷。你一落水鱼就全跑了,还想赚钱、心是有多大?方云行腹诽着,瞧着他青白的脸色,心疼又没好气,“你那功夫到底跟谁学的?怎么学了那么久,下盘都不稳?”

“嗯……我去问问我姑祖母。小时候我换过几个拳脚师傅。”何延弱弱地说。

“……算了,不怪你,也不怪别人。”这一阵一阵的教和学,任谁能教出或学出个名堂?方云行已经打心底认栽。

他可不就只能怪自己,不该轻信何延说过的水性好的话。就算水性好,也不见得能帮他打渔,他从头到尾就把两件事混淆到了一起。

这事儿之后,方云行就不再指望身边两个半吊子了,派给他们继续挖野菜找菌子的差事,自己则去村落里边找水性好、可能与自己配合的人手。

倒是怎么也没想到,赵叔是第一个听他提及的,也是第一个请他考虑聘用的,“我水性挺好的,以前打过多少次那条河的主意,我家婆娘不准。现下有你牵头,我们心里都有谱儿了。那什么,上回不是头一次见么,好些话我不敢说透,不想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怎么样。”

方云行意外且喜,“成,那就试试看,不管怎么着,我不会让您出事。”

水性好的人跟习过武的人是两码事,他幸好是两者兼具,再如何,也能保证同伴的安全。

赵叔信他,赵婶也一样。

有的人就是那样,并不需要长久相处,就能让人信任。这种自身自带的影响力,倒是方云行从未想到过的。

他现在的目标,只是想实现在看中的河里打渔成功这一目标——阿灿与何延给他的反馈太糟糕,他需要一个人来帮助自己,落实意念中的大致情形。

这一次相互信任的结果非常好:每隔三五日,方云行和赵叔捕鱼一次,每次都是收获颇丰。

何延和阿灿虽然因为帮不上忙心有不甘又亏欠得很,却也没辙可想——现学游水培养水性根本来不及,只能把这事儿放在必要事项里,等以后时间和条件允许了再说。

三月份到五月初的三个少年人,仍旧如年初一般在城里和山中忙忙碌碌,倒腾的野菜菌子很快就不够瞧了,鲜鱼成为主要牟利来源。

自然,方云行并没忽略自己潜在的危险,每次回城、出城期间都分外注意,自三月下旬开始,与何延、阿灿分开走。

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顾先生。

进到四月下旬,顾先生坐在什刹海的宅子里,摇着折扇,笑容浅淡,“那些东西自以为是猎手,猎物却比他们警觉百倍。”

在一旁聆听的是何氏、程佑。

程佑先一步忍不住:“那么好一小孩儿,您要是再不帮衬,我可就忍不住出手了。”

顾先生睨他一眼。

何氏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我也是那么想的,我帮那孩子也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顾先生的视线流转到她身上,以往的融融暖意,此刻尽是透骨的凉。

饶是已经一把年纪,何氏仍是不自主屈膝,要行大礼,“奴婢失言了。”

“不必。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顾先生手里的折扇轻轻一摇,“你们那点儿小恩小惠,他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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