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刚过午时,日光正盛,竹帷透进的光猛烈了些,道道微光泼洒进室内,落进杜筱清的眸底,照出漆黑深邃的一片。
杜筱清道:“江娘子此言差矣,妄议圣人是重罪。”
江定安垂眸,浓睫低覆,莫名有些示弱的意味,“因着长史的缘故,我遭遇歹人持刀闯入家中;寮步香市为了给长史通风报信,险些被二公子误会偷窃.....”
她的声音缓而软,似乎压抑着难言的委屈。
杜筱清沉默,随后从宽袖中取出一物,是装有文书的竹筒,他将竹筒递给江定安,江定安取出内里纸张,展开一看,是一张任命文书。
上面用廋劲清峻的字迹写着两行文字,大意是从今日开始,江定安便是聚兰斋的掌柜。
行文朴茂工稳,落笔宛如铁划银勾,神韵超逸。
江定安略看了几眼,旋即卷起文书,放回竹筒中。
却听杜筱清缓声道:“一月前我便向杜问嶂上书举荐,当时正值多事之秋,耽搁了一段时间。”
他在解释,解释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兑现诺言,
江定握着竹筒,竹面光滑,没有一丝倒刺。她迟疑片刻,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无言。
现在看来,杜筱清比杜横靠谱得多,单论品行,杜横更是拍马难及。
江定安依旧犹豫,数次谋面,她直觉杜筱清此人不是她能够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甚至交往越深,越是容易被此人看穿看透。
若她拒绝合作,难保杜筱清不会收回任命文书。
杜筱清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温声道:“江娘子不必忧心,文书给了你,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想了想,补充道,“只要江娘子没有过错,行事稳重,谁也不会贸然来动你掌事娘子的位子。”
江定安从他话中听出什么,心神微动,杜筱清似乎看在她昔日救过他的份上,还留有几份对救命恩人的敬重。
江定安思及此处,问道:“杜长史想让我做什么?”
杜筱清慢条斯理地答道:“自然是与我同谋杜家家业。”
他说得太过直率,江定安不禁愣住了,她想起坊间关于杜筱清身世的传闻,据说杜问嶂早年贫苦,没有家室,为了子嗣凑钱租借别人的妻子生子。
而杜筱清,便是那位典妻生下的孩子。
传闻总是夸大其词,她并不十分相信。何况这是杜家内帷之事,与她何干。
江定安讨价还价:“杜长史,我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助你?况且我人微言轻,实在算不得助力。”
她的意思很明确,没有好处就免谈。
杜筱清淡笑,从石青色宽袖中又抽出一张纸来,上面盖着官府的戳印,他还未递到面前,江定安已然辨认出是何物,是房契。
她心下微震,到底没有伸手去接。
杜筱清道:“宝安东坊三进院的屋契。杜横给不了你的,我可以给你。”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平淡,透着微哑。
东坊是宝安县最繁华的地带,江定安先前攒钱就是为了在那里购置房屋,为就是有朝一日,天下之大,总算能拥有一处容身之地,不必带着娘亲四处奔波,寄身泥墙破瓦之下。
她凝眸看着那张薄薄的房契,略有喜悦,清醒过来后,脑中的弦登时绷紧了:杜筱清知道那日她与杜横说了什么!说不定她贬低他捧杜横的话,他也听见了。
江定安心内波澜迭起,外表却异常平静,看着那张屋契,淡声讽刺了一句,“杜长史真是耳聪目明,”
杜筱清没有在意她话里隐含的讽刺,依旧维持着将屋契递给她的动作,骨节分明的手指挟着屋契的一角,粲然生辉的凤眸直直地盯着她,内里似乎有期待,忌惮,犹豫,怀疑.....种种情绪深藏眸底。
江定安垂着眸,没有注意到他眼底复杂的情绪,她仔细想了想,即使只是暂时的歇脚之地,即使她很快会和杜家人反目成仇,然后失去这栋屋子......无论如何,实在是难以抵抗东坊三进院的魅力。
见她沉默不语,杜筱清的手慢慢垂下,忽的被江定安制住,她伸出手,动作轻而缓地抽走了那张屋契,那张单薄的契约就这么到了她的手里。
一手握着任命文书,一手捏着屋契,可谓好事成双。江定安这样想着,圆融的眸子一寸寸亮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格外柔和,恳求道:“劳烦杜长史将这栋屋舍过户给我娘亲。”
杜筱清低声道了句“好”,他并不关心她如何分配,蓦然想到名下少了一间屋舍,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俸禄凭空送了出去,略默了一默,只盼望此女能竭力为他提供助力,对得起他的俸禄。
若是对不住的话......他自有办法对付她。杜筱清长睫低覆,浓而黑的睫毛压下来,掩盖住了眸底所有情绪。
江定安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垂首看着手中的屋契,白皙如玉的面容生晕,如雾的惊鹄髻堆砌在头上,一只玉钗绾起鬓发,清亮的眸闪着碎光,很是高兴的样子。
杜筱清低头端详她喜悦的模样,不自觉地唇角微勾,冷不丁问了一句:“江娘子可愿与我同去珠崖郡?”
珠崖郡是白家制假香的产地,杜筱清麾下武兵最擅长刑讯查案,其次是舞词弄札,对于制香可谓是一窍不通。
杜筱清虽生在制香发家的皇商杜家,年少时怀牒自列,最终进士科及第,自此走了仕途,回到东官郡任职兵长史,辅佐郡守处理事务。是以,他不甚熟悉制香之道。
江定安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
江定安回到家中和江怜群商议了一番,略过她答应和杜筱清合作的谈话,只将屋契和要去珠崖郡的事情说了,又叮嘱栖在房梁上的大黄好好照顾娘亲。
又花了几日处理好聚兰斋事务,挑了几个能干稳重的娘子负责看顾,嘱咐她们开始兜售驱虫香囊。
安顿好一切,这一日江定安便带着行箧登船,她站在船头回望港口,在阳光下看见光着膀子的纤夫高声唱着号子,在声声号子中齐力拉船,那声音气势恢宏,响彻港口。
又看见江怜群站在人群中向她挥手,似乎是要她早些归家,呼唤声很快被江面长风吹散,江定安什么也没听到。
眼见大船已经起航,岸上密集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她收回视线,目光巡向大船之中。
脚下大船高数丈有余,甲板上共有三层建筑,最底下的是庐,庐上一层便是飞庐,最顶上的是供人瞭望远眺的雀室。
地上依次铺着排列规律的黄木板,江定安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侧之人。
杜筱清今日穿了一身鸦青云纹织锦窄袍,腰环白玉蹀躞带,越发衬得腰身劲廋。他以三截竹笄束发,乌黑的发丝顺着江风流淌。
微凉的长风裹住二人,又有阵阵江风灌进衣袍,撑得两袖和裙袂呼呼作响,似乎有丝丝缕缕的水汽无声地蔓延开来。
杜筱清立在船头,直直地望着前面广阔如镜的江面,并未看江定安一眼,
江定安亦无话,索性腹中饥饿,便下到船舱中取了几样小食上来,她问女使要来一张木几,将小食摆在几上,铺了横格竹席坐下。
时值九月,正是海产丰硕的时令,木几上摆着炙烤虾爬子,生丝江瑶,虾元子,以及两尾雪荣黄鱼,皆用白釉碟盛着,看上去新鲜可口。
江定安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杜筱清垂头看了她一眼,竟也撩摆坐下了。
他命人取了一副碗筷,竟是要与她同桌而食的意思。
到底是明太守的渡船,船上所有东西都是太守府的。江定安没有阻拦,任他盘腿坐在对面。
盖因调香时不可掺杂异味浊物,身上必须干干净净,她便养成了喜洁好净的习惯,如今身在浩浩大江之中,无需调香,不必担心弄浑香料,她也就不拘着了。
正用膳之时,江定安忽的看见江上茫茫雾气之中,有一艘通体被铁甲,密不透风围得跟铁桶似的大船正缓缓驰在江面上,推开一圈圈的涟漪。
杜筱清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疑惑,解释道:“那是漕船,一般是朝廷用于运输粮食的。”
“每逢正旦,冬至和千秋节,漕船也会用来运输各地献给圣人的贡品。”
他的语调不急不慢,娓娓道来,江定安边听边思索,如今是九月下旬,约莫还有两个月就要到冬至了,届时漕船便会前来港口运输贡品。
而杜家身为圣人钦点的南越皇商,到了那时自然也会上贡贡品。她也听说过不少传闻,知道逢年过节杜家会代表南越所有香农向朝廷上贡女儿香。
望着那艘逐渐遁入大雾之中的漕船,江定安静默不言,只一味低头吃着新鲜海产。
杜筱清略用了几口,随后放下银箸,笑问她:“江娘子,琼州白家种植沉香的地方与李家娘子落脚之处隔了数个城镇,我们先去何处?”
这样的事情,杜筱清自己安排就好,又为何要问她?
江定安明白过来,又是一次试探,此人很是敏锐,疑心又重,她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对付。
是以,她慢慢咀嚼完口中雪荣鱼的鱼肉,又将使女递来的清水饮了半盏,清水刚一下喉,便觉出猛烈,这清水闻着毫无异常,原来竟是酒!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