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落玉,一字一句敲击在江定安心间,她站定了,仰着头望着杜筱清。
二人正僵持间,门扉忽的被叩响,只听守门的武兵通报了一声,声音里蕴含着急切,似乎是有什么要事发生。
杜筱清移开目光,不再看江定安,江定安则快步遁入竹帘中,侧身立在墙边。
透过竹帘,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衣着朴素的身影,似乎是杜筱清身侧随行的亲卫之一,“长史,暗探传来消息,今夜白家船只即将抵达澄迈港。”
眼下风头正紧,上至珠崖郡郡守,下至官署捕快以及刑狱司提刑官无不紧盯着白家,他们敢冒着极大的风险顶风作案,想必是幕后的主顾等不及了。
亲卫说完后,屋中陡然静了下来,江定安紧贴着墙面,一时间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杜筱清又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尽管只隔着一道竹帘和纱帷,江定安还是听得不甚真切。
待亲卫走后,江定安从帷后出来,杜筱清淡看了她一眼,凤眸中毫无波澜,平静如镜。
“杜长史,你既然不再相信我,我们的合作也毫无意义,”江定安道,“不如放我离开。”
杜筱清略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道,“江娘子欠我的还没有还完,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岂不是亏大了?”
他方才说她是天底下少有的反复无常之人,他自己何尝不是反复无常?
江定安在心底冷笑,她惯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圆融的黑眸中满是真诚,就这么真诚地看着杜筱清,缓声道:“长史想不想知道,乾元五年的仲冬,太清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她陡然提起太清观,杜筱清面上那双粲然明亮的凤眸微低,清冷胜雪的眸光缓缓从她脸上掠过,很有些危险的意味。
江定安抬眸与他对视,飞翘的黑眸盈着光,长睫也被窗光映得根根分明,看起来毫无怯态。
杜筱清忽道:“是白家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很淡,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就连疑惑也没有,几乎已经是笃定了。
江定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只是以同样淡漠的眼神回望杜筱清。
杜筱清明白她的意思,陡然逼近一步,垂落的发丝险些扫到江定安的面颊,声音变得如同往常般温柔又和缓:“你想知道,为何不来问我?”
这人怎么一时一个样?江定安只觉杜筱清善变诡谲,她这次没有再退,站定了,仰着头看着杜筱清。
“我现在问长史,长史会告诉我吗?”江定安的声音很柔软,话里却蕴含着尖锐的薄冰,“或者说,长史知道令慈是怎么死的吗?”
她这样问,无异于揭杜筱清的伤疤,谁知杜筱清不怒,也不笑,他看上去比之前还要平静漠然。
“江定安,”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的名字,冰冷无情的凤眸映着江定安的面庞,“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定安自然知道,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杜家就是狼穴虎窝,而她现在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杜长史,我要做什么与您无关,您只需回答我,”江定安略顿了顿,竟是步步紧逼:“您到底关不关心令慈之死的真相?”
杜筱清生母之死看似与白夫人无关,但以他对白夫人和杜横的态度来看,便知昔日白夫人是如何对待他们的。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做了错事,琼州白氏自然也不会将同为白家人的白夫人的秘辛告诉她,但是这对她而言,并不难猜。
杜筱清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定安,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眼前的女子到底有多么工于心计。
“还有谁?”他问道。
当年害死他生母的凶手,除了白夫人,还有谁?
江定安当然不知道,她只是凭着李夫人在白家潜伏十年得来的消息,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略作推断罢了。
她的脑子飞快运转,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人,“杜问嶂,他身为令慈的夫君,对她不闻不问,他身为你的生父,对你漠不关心,放任白夫人肆意对付你们母子二人。”
“若是他没有过错,那谁有过错?”
不待杜筱清回答,她继续道:“还有令慈原来的郎君,将她典给杜问嶂,拿了银子不知去向。他何尝不是帮凶?”
杜筱清安静地听完这番话,很淡地睨了她一眼,面上看不出一丝动容之色,也不见愤懑,“江娘子,你只有这点本事么?”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某种漠视的意味,“你可知,现在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他似乎并不满意江定安的表现,还想从她口中撬出更多的秘密。
江定安陡然轻笑一声,笑声在屋中漾开,她话锋陡转,“杜长史,不知您身上的伤好了么?”
她清亮纯澈的眸光扫过杜筱清全身,最终停在他中箭的腹部。在岩洞之中,她曾经撕下幂篱上的白纱,倒上药粉,捆在杜筱清伤口上止血。
杜筱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他的眸色略深,似乎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他好似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毒,是你下的?”
“杜长史,如今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了,”江定安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略带狡黠地看着他,“解药在我这里,你若是想活,就顺着我的意思去做。”
如今局势逆转,杜筱清手中掌握着她的身世以及江怜群的安危,江定安决定杜筱清的生死。
二人也算打了个平手。
只是杜筱清随时可以取走江定安的性命,或者将她关进三旬牢,以重刑逼迫她拿出解药。
这样的念头在杜筱清脑海中转过一遭,很快又消失掉,以此女的心性,若是贸然砸碎了她,恐怕她不禁不会驯服,反倒会做出玉石俱焚之事。
走出杜筱清的厢房时,江定安尚且心有余悸。
那日在岩洞之中,她给杜筱清敷上的药粉有活血化瘀之效,会加快伤口出血,却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毒药。
她方才谎称给杜筱清下毒,不过是兵行险着,赌他伤口还未好全罢了。
要不了多久,杜筱清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中毒,她必须赶在他发现之前,掌握他的把柄和命脉。
不到半日,江定安很快察觉到外面的流言蜚语被压下,而不是被传得更加露骨难听,便知这是杜筱清的手笔,这是他无言的让步。
她本来不在乎流言,对世人的目光也毫不在意,只是对制造流言的始作俑者略感失望。
得知杜筱清采取了这样的措施,江定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她随后望向窗外,此时正值深夜,月上梢头,洒下一片温柔似水的月华。
她想起白日在杜筱清房中,听见马夫说:今夜,白家船只即将抵达澄迈港。
眼见着时间快到了,江定安只能默默等着,房门外守着武兵,往日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现在却是为了看管她,不让她外出给白家通风报信。
其实通风报信,又何须外出?
若是她想告诉白家,自有方法。但是她并不想,所以她只是静坐在房中,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没有等到关于白家船只的消息,却等来了一片飞进窗中的叶子,江定安展开叶子,快速看完里面的内容,不由地眉头微蹙。
李夫人在催她,要她不惜代价进入杜家内宅。无论是嫁给杜问嶂做妾,还是嫁给杜横,杜筱清都无所谓。
李夫人在叶片上写道:“我会帮你。”
帮她什么?嫁给杜问嶂做小?还是嫁给骄纵蛮横的杜横,抑或者心机深沉的杜筱清?
江定安看着叶片上凌乱的字迹,一时间心惊肉跳。
若是让她从中选一个,或许她会选择杜横而非杜筱清,因为杜横足够好对付。而杜筱清,此人深不可测,要是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
江定安很快就知道了李夫人是如何“帮”她的,被精心设计的流言在东官郡蔓延开来。
坊中皆称江娘子与杜长史情深似海,不惜同生共死,杜长史坠崖,江娘子竟然跟随前往,要为他殉情。
还有种种彰显他们情比金坚的故事自不必多说,杜筱清的嫡母白夫人被他们的故事感动,出面做主点鸳鸯,替杜筱清这个出身富贾的官身,迎娶无名无姓的贫家女。
在江定安看来,着实荒谬,但是她得到消息,杜家的聘礼已经送到砚池巷,由林家人做主应下这门亲事。
至于江怜群,她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江定安知道江怜群也毫无异议之后,陡然发觉了其中的蹊跷,如此重要的大事,江怜群不会如此专横独断,更不可能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替她答应。
涉及江怜群安危之事,江定安一刻也等不得,当即重重敲开眼前紧闭的门扉,抵着刀威胁武兵,一路横冲直撞,终于来到杜筱清面前。
“我娘到底在哪里?她还在郡守府么?”
杜筱清正在书案前办公,厚厚的竹简堆在两侧,几乎垒成小山。
他昳丽潋滟的眉眼略带倦色,抬眸,望着贸然闯进来的江定安,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江定安无暇和他拌嘴,深呼一口气,又重复问了一遍:“我说,我娘,江怜群,到底在哪里?”
她的声音清朗柔软,语气却很强硬,杜筱清当即将笔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陡然起身,双手撑在长案之上,俯身看着江定安,这是一个充满侵略感的姿势,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没有,江定安抬眸便能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杜筱清垂眸,望着几乎被拢进怀中之人的容色,将她眼底的慌张看了个分明,终于道:“令堂在郡守府,婚事也确实是她答应的。”
江定安一腔的怒火骤然被浇灭,眼中掠过一丝茫然。
杜筱清居高临下地将她的情绪变化收入眼底,“郡守夫人做媒,说动了她。”
郡守夫人?等等,东官郡郡守夫人为何会插手此事?
难道……难道这都是杜筱清的意思?
江定安只觉思绪一下子乱了起来,她不再看杜筱清,转而开始迅速地梳理思绪。
杜筱清对她是防备的,是怀疑的,怎会顺着流言的风向娶她为妻?
虽然此前她已经对杜筱清竭力陈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劝动他,但是当时杜筱清看起来无动于衷,难不成他又改了主意?
就在江定安开始回忆自己与杜筱清相处的点滴,从中寻找线索时,杜筱清陡然道:“太清观一事,就交由江娘子调查了,望娘子能早日调查清楚,还我娘一个真相。”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来,似乎有些恳求的意味。
江定安察觉到他话里的恳求,眉毛微挑,有些不敢置信。
她还以为杜筱清此人,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肯吐露自己真实情绪的。
对于他这个要求,或者说是请求,江定安自然是无有不应,毕竟她最终的目标是杜问嶂。
婚期定在三月后,订婚的种种繁琐仪式尚在准备中,江定安已经踏上前往太清观的路程。
先是从珠崖郡乘船回到东官郡,在澄迈港上船时,江定安发觉码头的氛围有些微妙,来来往往的纤夫都低着头,步履匆匆,看上去人人自危。
江定安见状,不由地联想到了白家船只抵达澄迈港之事,那一夜她被关在客栈之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来,琼州白家怕是大难临头了。
这段时间李夫人也没有再联系她,不知道李夫人现在究竟身处何方?亦或者已经离开了珠崖郡?
江定安立在甲板上,望着眼前碧波万顷,思绪万千。
她吹着江风,恍惚想起来时和杜筱清在甲板上铺席对坐,不慎误饮了他的般若汤。
那股无色无味,状若清水,入喉却滚烫炙热,异常提神醒脑的味道似乎又回转在唇齿间。
她下意识压了压舌头,却拉扯到了舌下未愈的伤口,一转念又想到了在丰乐楼的经历。
必须让杜筱清追回白家草圃里的草药,那才是对付白家的关键。
想来,杜筱清也应当明白,那些抑制煎香饮的草药到底有多么重要。
江定安正在凝思间,眸光微动,似乎从远处看见了什么,手疾眼快地用两指夹住一片从岸边飞来的杨柳叶。
她避开旁人的目光,快速将叶片敛进袖中。
此时船只顺风而行,不过半日便到了东官郡,江定安没有急着去太清观,反而先回了宝安。
她乘车来到郡守府,以杜长史未婚妻的名义入府拜见,很快就被接见。
郡守府环境倒是清幽,一砖一瓦都透着朴实,一路走来,只见园圃中长满了各色谷物。
江定安走在其中,跟着仆人穿过几道廊庑,到达一处草木葳蕤的庭院,抬眸便看见一个温文尔雅的妇人正坐在院中。
再一侧眼,便看见了江怜群,她穿着杭绸丹青襦裙,乌发淡眉,神情恬静,坐在郡守夫人身侧。
江定安上前行礼,郡守夫人连忙站起来,伸手扶住她,笑着打量:“你便是群娘的女儿,杜长史的心上人?”
江定安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杜长史的心上人?比起谁的心上人,她更愿意被称作聚兰斋的掌事。
郡守夫人并未察觉,让她坐下,碍着郡守夫人在场,江定安没有立即和江怜群说话。
彼此寒暄了几句,郡守夫人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杜筱清:“他这些年夙夜在公,不问女色,我们起先还担心……”
郡守夫人顿了顿,到底没有说出在担心什么,只是柔声道:“如今有了你在他身边,我们也可放心了。”
听着郡守夫人的话,江定安眼中适当地露出疼惜,无论她说什么都含笑应下,做足了情深意切的模样。
郡守夫人起先还对她的出身有些微词,一番交流下来,只觉此女甚是合心温顺,又赏了诸多金银珠宝,添作她的嫁妆。
待郡守夫人离开后,江定安跟着江怜群来到她居住的院落,此处很是僻静宜人,比起东坊的三进院也毫不逊色。
看来江怜群在郡守府过得还不错,江定安想到这一切都是杜筱清的安排,一时只觉得心如乱麻,似乎有什么一直被她忽略无视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她竭力压下那股古怪的感觉,先是关心了几句江怜群在郡守府过得如何,问了几个往常的问题。
江怜群一一答了,忽道:“定安,我知道你最想问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已经二十岁了,若是再不议亲,只怕只能孤寡终老了。”
“一个女子独自生活在世,这其中的艰辛,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已经经历过不被娘家和夫家所容,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体会过独自谋生的种种不易。”
“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忍心让你吃这样的苦头?”
听完江怜群这番话,江定安心头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娘亲,您该和我商量商量。”
她说这句话时,面色平静,并无责怪之意。
且不提与杜家的婚事,江定安转而问起了林家。
提起林家,江怜群眼中闪过一丝愤懑。
她拿出林家的状告贴,道:“他们真是厚颜无耻,在咱们砚池巷的屋子门前拉棚铺席,一家子老少都睡在棚下。官署派人去请,他们家老人就倒地不起,说什么也不走。”
江定安连忙拍了拍江怜群的背部,宽慰道:“您先暂且住在郡守府中,我自会想办法处理。”
看起来江怜群并不知道林家出面和白夫人结亲之事,也不知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要处理林家,对杜筱清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她并非没有办法对付林家,自己能做的事情,又何必假手于人。
她掩下黑眸中的冷意,陪了江怜群一会儿,随后告辞出府。
马车离开郡守府,转而驶进砚池巷,隔着薄薄的淡色车帷,隐约能看见自家门前起了一座简易的草棚。
木架搭着青瓦,棚下果然铺着草席,旁边放着水炉,棉被并汤婆子,棉被底下鼓鼓囊囊,似乎蜷着两个人形。
巷中不时走过几个香农,由于巷子并不宽,林家搭起的草棚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路过的香农只好紧贴着草棚根走。
江定安坐在车中,留心听着车外的动静,听到路过的香农们压低了声音,不齿道:“这林家,究竟什么时候才走?”
江定安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时值夏末,昼夜的温度相差不大,所以林家靠着一床棉被,一个汤婆子便可一直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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