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起·青萍

元宵的灯火余温尚未散尽,嘉水镇便似一位褪去华服的美人,重归于素净的日常。河面的碎冰彻底消融,河水恢复了汩汩的流淌,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凌凌的寒意。岸边的柳树梢头,已悄悄萌出些许鹅黄的、几不可察的嫩芽。阳光一日暖过一日,连带着书楼里那股经冬的陈腐墨香,似乎也被晒出了几分蓬松的暖意。

裴倦生的身体,在平稳中有了些许令人欣慰的起色。咳嗽虽未根除,但发作的间隔明显拉长,声音也不再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嘶哑。林医生来看过,捻须表示“大有进益”,但仍叮嘱不可劳累,需“徐徐图之”。他能感觉到,那股盘踞在肺腑深处的阴寒湿气,正被江南春日渐盛的阳气一点点驱散。心情也随之明朗了许多,不再终日困坐愁城,去书楼走动得更勤,有时甚至会帮沈阙音整理一些不太费神的新到书刊,或与沈老先生对弈一局,虽仍是输多赢少,但棋路较之冬日的滞涩,已显露出几分灵动的苗头。

这日晌午,他刚在书楼窗边坐下,翻开一本新到的《东方杂志》,便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响,在这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马蹄声在书楼门前停下,接着是车夫利落的吆喝和搬动行李的动静。

沈阙音正从二楼下来,闻声也走向门口。裴倦生放下书,目光随之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浅咖色英式猎装、脚蹬锃亮马靴的年轻男子,利落地跳下马车。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行动间带着一股军人般的干练劲儿。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眼英挺,鼻梁高直,唇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自信而略带审视意味的笑容。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巧却显得沉甸甸的皮箱,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楼的牌匾,随即落在闻声开门的沈阙音身上。

“阙音妹妹!”男子声音清朗,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喜悦,“几年不见,差点认不出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沈阙音显然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为灿烂、甚至带着些许娇憨的笑容,这是裴倦生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柳宴哥!你怎么回来了?也没提前捎个信儿!”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快步迎上前去。

原来他就是柳宴。裴倦生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隐约听沈老先生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是镇上柳家绸缎庄的独子,早年外出求学,后来投身军旅,与沈家是世交,与沈阙音更是自幼相识。此刻见到真人,果然与这水乡古镇温吞的气质截然不同,像一股带着山野气息的劲风,骤然吹入。

“军务路过省城,顺道请假回来看看爹娘,也来看看沈伯伯和你。”柳宴笑着,很自然地伸手想帮沈阙音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飞絮,动作亲昵而不显轻浮。沈阙音微微侧身,脸上飞起两抹红云,却并未躲闪,只是嗔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这时,沈老先生也闻声从内堂出来,见到柳宴,亦是满脸惊喜:“是宴儿啊!快进来,快进来!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柳宴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沈伯伯!小侄柳宴,给您请安了!”姿态恭敬,却自有一股挺拔的气度。

“好好好!快免礼!”沈老先生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柳宴的手上下打量,“壮实了!也黑了!像个男子汉了!在那边一切都好?”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柳宴答道,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窗边站起身的裴倦生,带着几分探究,“这位是……?”

裴倦生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便走上前,拱手道:“在下裴倦生,暂居隔壁养病。见过柳公子。”

柳宴回礼,笑容依旧爽朗,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的审度与比较:“原来是裴公子,久仰。在下柳宴。”他口中的“久仰”二字,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是客套,还是真从沈家祖孙或其他镇民口中听到过什么。

沈老先生连忙介绍:“裴少爷是从北平来的,学问极好,因身体不适,在此静养些时日。”

“北平?”柳宴眉梢微挑,笑容不变,“那可是风云际会之地。裴公子从北地来,想必对时局见解独到。”他的话听起来是恭维,却隐隐带着一种挑战的意味,仿佛在试探裴倦生的立场和深浅。

裴倦生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压力,语气平淡地回应:“柳公子谬赞。倦生一介书生,又久病缠身,于时局大事,不过是管中窥豹,岂敢妄言。”他巧妙地将自己置于“病弱书生”的位置,避开了直接的锋芒。

柳宴哈哈一笑,不再纠缠,转而对着沈老先生和沈阙音,开始讲述一些军中的趣闻和沿途见闻。他口才便给,描述生动,引得沈老先生频频点头,沈阙音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轻笑。裴倦生在一旁静静听着,能感觉到柳宴话语间流露出的那种开阔的视野、果决的判断力,以及对当下时局一种近乎本能的关注。这与书楼中沉静的氛围,以及他自己那种带着疏离感的忧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宴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楼往日固有的节奏。他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外界的鲜活气息,也似乎悄然改变了沈阙音。她在柳宴面前,显得更为活泼,话也多了起来,那种惯常的沉静被一种少女的娇嗔与依赖所取代。裴倦生看着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亲密的互动,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涩意。他意识到,柳宴与沈阙音,是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而他,终究是个外来者,是个客人。

接下来的几日,柳宴果然成了书楼的常客。他并非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对古籍典章也颇有涉猎,与沈老先生谈论起兵法韬略、历史兴替,竟也能侃侃而谈,时有惊人之语。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显然放在沈阙音身上。他会带来一些城里新式的点心糖果,会讲一些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逗她开心,甚至会半开玩笑地提议教她骑马射击,说是“乱世之中,女子也当有些自保之力”。

沈阙音虽多半笑着拒绝,但眼中闪烁的光彩,却显示她并非全然不感兴趣。裴倦生冷眼旁观,发现柳宴对沈阙音的维护,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姿态。他会在镇上的年轻后生们借着由头来书楼、偷偷多看沈阙音几眼时,用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身形挡住他们的视线;会在谈论时局露出严峻之色时,下意识地看向沈阙音,眼神中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与保护欲。

一次,几人谈及近来北方日益紧张的局势,柳宴语气凝重:“……倭人狼子野心,已非一日。华北局势,恐难持久。一旦有变,战火蔓延,江南亦非净土。”他转向沈老先生,郑重道:“沈伯伯,书楼目标太大,珍藏又多,需早做打算。必要时,或可先将部分珍本秘藏他处,以防不测。”

沈老先生捻须沉吟:“老夫也知时局维艰。只是这些书……如同老朽的性命,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柳宴道:“小侄在军中有些关系,或可设法转运至西南大后方。只是此事需极为隐秘,且要早下决断。”他说着,目光扫过裴倦生,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裴倦生心中凛然。柳宴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预感。外面的风雨,比他想象的更要迫近。而柳宴提出转移书籍的建议,虽显突兀,却也不失为一条未雨绸缪之路。只是,这其中牵扯甚大,且柳宴的动机……他看向沈阙音,她正凝神听着,脸上没了平日的轻松,笼上了一层忧色。

“柳宴哥,真的……会打到我们这里来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宴看着她,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语气却依旧坚定:“阙音,不怕。有我在,定会护你……和书楼周全。”那短暂的停顿,意味深长。

裴倦生默然。他深知,个人的勇武,在时代的巨轮面前,何其渺小。但柳宴那份毫不掩饰的担当与保护欲,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无力。他空有满腹忧思,却无拳无勇,连自身病体尚需人照料,又何谈保护他人?

这天下午,柳宴邀沈阙音去镇外刚解冻的河边走走,说是带她去看一种只有初春才有的、沿着河水漂来的“桃花鱼”。沈阙音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祖父,又飞快地瞥了裴倦生一眼,见裴倦生只是低头看书,并无表示,便轻轻点了点头,随柳宴去了。

书楼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倦生和沈老先生。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无声飞舞。

沈老先生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宴儿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性子急了些,锋芒太露。这世道,过刚易折啊。”

裴倦生抬起头,放下手中的书:“柳公子心系家国,勇毅果敢,是栋梁之材。”

“栋梁……”沈老先生喃喃重复,目光悠远,“是啊,是栋梁。可这年月,多少栋梁,未及撑起大厦,便已折于风雨。”他看向裴倦生,话锋一转,“裴少爷,你觉得宴儿方才所提,转移藏书之事,可行否?”

裴倦生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柳公子所虑,并非没有道理。未雨绸缪,确是老成之举。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途径、人选、目的地,皆需万全考量。且书楼藏书,乃老先生毕生心血,亦是镇镇之宝,轻易移动,恐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动荡。”

沈老先生点了点头:“你所言,正是老夫所虑。这些书,不仅是物,更是魂。离了这书楼,离了这方水土,它们还是它们吗?”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如今这局面,一动不如一静。贸然行事,只怕反招祸端。”

裴倦生明白沈老先生的顾虑。老人守护的,不仅是书籍本身,更是一种文化的象征和传承的秩序。这种坚守,在柳宴那样崇尚行动的人看来,或许是迂腐的;但在裴倦生看来,却蕴含着一种更深沉的、与脚下土地共存亡的决绝。

“或许……可以先将最紧要的少数孤本、珍本,做些稳妥安排。其余大部,加强守护,静观其变。”裴倦生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想法。

沈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嗯,此事容老夫再细细思量。”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和哭喊声。裴倦生与沈老先生对视一眼,皆起身向外走去。

只见书楼外的街巷上,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税警模样的人,正推搡着一个卖柴的老汉。那老汉裴倦生认得,是住在镇尾的邓狗儿的爷爷,平日里靠打柴为生,为人老实巴交。一个税警头目模样的胖子,唾沫横飞地嚷着:“……抗捐不交,还敢狡辩!把这担柴没收了,抵捐钱!”

邓老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官爷,行行好!今年春寒,柴不好打,家里就指望这点柴钱买米下锅啊……”

周围已聚拢了一些镇民,个个面露愤慨,却无人敢上前。柳宴和沈阙音恰好从河边回来,正撞见这一幕。柳宴眉头一拧,大步上前,挡在邓老汉身前,沉声道:“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那税警头目见柳宴气度不凡,穿着也非普通百姓,气焰稍敛,但依旧强硬:“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这老东西拖欠春季的‘保甲捐’,我们依法办事!”

柳宴冷笑一声:“依法?依的哪门子法?我且问你,这‘保甲捐’的章程何在?数额几何?可曾张榜公示?又可曾给百姓解释清楚?”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条理清晰,气势逼人,将那税警头目问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你……你休要胡搅蛮缠!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柳宴逼近一步,目光如电,“是县府的明令,还是你们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这时,沈老先生也走上前,朗声道:“几位差官,邓老汉是镇上的老住户,一向安分守己。若真有拖欠,也该按章程来,何必如此粗暴?若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到舍下喝杯茶,慢慢说清楚。”

沈老先生在镇上德高望重,他一开口,税警们的气焰又矮了三分。那头目眼珠转了转,色厉内荏地道:“好!看在沈老先生的面子上,今天就饶过他。但这捐钱,一分也不能少!限期三日,若再交不出,休怪我们不客气!”说罢,悻悻地带着手下走了。

柳宴扶起惊魂未定的邓老汉,温言安慰了几句,又从怀中掏出几块银元,塞到老汉手里:“老伯,这点钱先拿去应应急,捐钱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邓老汉千恩万谢,老泪纵横。周围镇民也纷纷围上来,对柳宴投以敬佩的目光。沈阙音站在柳宴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钦佩,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裴倦生站在书楼门口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柳宴的挺身而出,果决勇毅,与他方才的静观其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得不承认,在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具体的冲突时,柳宴的方式更直接,也更有效。那种源自力量和自信的担当,是现在的他无法企及的。

然而,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柳宴处理此事时,那种军人的强硬和不容置疑,虽暂时压服了税警,却也可能埋下更深的隐患。那些税警背后,牵扯的是盘根错节的基层吏治和日渐窘迫的财政现状,岂是几句义正辞严的质问和几块银元能够彻底解决的?柳宴的举动,如同快刀斩乱麻,麻虽暂断,根却仍在。

风波平息后,柳宴护送沈阙音回书楼。经过裴倦生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看了裴倦生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似有得意,似有挑衅,更似一种宣告。裴倦生面色平静,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夜色降临,裴倦生回到小院。屋内药香依旧,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闷。柳宴的出现,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此刻的处境——一个寄人篱下的病弱书生,空有理想与忧思,却无改变现实的力量。而柳宴对沈阙音毫不掩饰的倾慕与保护,更像一种无声的宣示,提醒着他与那个宁静世界之间,横亘着的、难以逾越的距离。

他推开窗,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那里的消息依旧闭塞,但压抑的气氛却如影随形。柳宴带来的时局信息,如同阴云,笼罩在嘉水镇的上空。而书楼之内,看似平静的日常下,也因柳宴的归来和外部压力的隐约迫近,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味地静养下去了。他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力量微薄,也要为自己,或许……也为这片给予他短暂安宁的土地,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然而,前路茫茫,他的身体,他的身份,又该如何自处?

春寒料峭,夜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入窗内。裴倦生裹紧了衣衫,一阵熟悉的痒意又从喉头升起。他掩口低咳,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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