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程府。

程君实正在庭院中抚琴,连日的雪下得让人心烦,琴音混着落雪荡不平他心中的杂乱,程君实的心难得不安起来。

雪仍旧在一点一点的下,他低头静默着,府外偶尔的闹声在今日格外多,有些刺耳,一阵一阵,他听不清,但是似乎有人在哭。

又似乎,不止一个人。

他手没停,却是唤了人去门口察看。

顷刻,家丁合门进来冒着雪跑进亭子对程君实道:“公子,是狼策军折帅,唐小侯爷从京州扶柩回来了。”

弦断音绝。

程君实踏雪而出,家丁在后面忙着撑伞赶他的步子,他猛地推门,看见的只有个背影。

马上的那道身影孤独且决绝。

他脚刚踏出去,程渡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君实,陪我下盘棋。”

程渡在他身后开口,程君实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没有出声,只是继续往外走,程渡又一次说话:“剑北侯府现在需要什么——”

他盯着程君实的背影:“你应该清楚。”

程君实顿住步子,眉头皱了半瞬,他确实清楚。

需要一时安静,需要没有外人打扰的安静。当年他母亲离世,程府就是如此。

他再次望向外面,那背影已经远了。

唐琦高坐马上,目光怔神地盯着前面,他这一路像是茫然无知的幼童,由着□□的马儿赶路,他不知道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洛城还有多远。

他只知道哭声多了,洛城也就到了。

唐琦就是这么被长街上跪着的百姓用哭声引回的剑北侯府。

棺椁停在府前,他跨下马背,跟了他五年的战马将白贴着他脸,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悲伤。

唐琦垂着头,没敢去看秦简之的脸。

唐言愣在门口,呆呆地望着。

好奇怪,大家都说哥哥带着爹爹从京州回来了,可是她没有看见爹爹。

她只看见了哥哥,还有哥哥后面跟着的一口棺材。

真奇怪,那怎么会是爹爹呢?

爹爹应该骑着大马“吁”地一声疾停在门口,爹爹的大马好大好大,大到她伸手也摸不到背。

爹爹应该抱着她坐上马,她还记得那马背好硬,跟爹爹的胡茬一样硬。

爹爹应该抱着她转圈,告诉她,他有多想娘亲和他们。

唐言想不明白为什么娘亲在哭,哥哥在哭,大家都在哭。

唐琦跨过几级台阶蹲到唐言面前,摁着她头埋在自己肩上,她被哥哥抱着,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爹爹大概,永远也抱不了她了。

唐言于是鼻子一酸,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

秦简之看着躺在棺椁里面的人,没人给他换血衣,没人给他净面容。

“取水和巾帕来。”

她送唐眠威风出征,也要…干干净净迎他回来。

秦简之轻而缓地擦着,手却越来越抖。

唐眠身上有好多伤口,有她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最深的甚至横穿腹部,连疤都没有长好。

可他的几次来信,说的分明是一切安好,战事顺利。那骇人的伤疤就这么明晃晃地长在他身上,她不懂,这算什么一切安好。

这个人,当真是坏极了。

秦简之的手抚上唐眠的脸,很凉,她暖不了。

“你不会再疼了。”

秦简之笑笑,帮他整理好头发。

“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唐眠躺在新棺椁里,穿的是干净的衣服。

入棺守灵,披麻戴孝,唐琦跪在堂前一言不发。

唐言被秦简之抱去了里屋,灵堂里如今剩下的只有唐琦,和一路跟着他从京州回来的那几双眼睛。

“侯爷在世的时候,那些人可都恨不得把府门踏破,如今侯爷身死,这一上午,居然连一个来吊唁的人都没有。”

府里的下人窃窃私语着。

“嘘!少说点话,现在哪还有人敢来剑北侯府啊。”

“为什么?”

同样问出声的还有正端坐在程渡对面的程君实。

“为什么不能去剑北侯府吊唁。”

程渡看着他问:“他是怎么从京州回来的你不清楚?”

“什么意思?”

“京州唐家,可没有派任何一个人过来,跟着唐琦回来的都是宫里的人。这一趟明显是官家的意思,那几个都是他的眼睛,这趟浑水,你不要碰。”

“可唐将军是战死!为国而死却无人吊唁,岂不寒心!”

“寒的又不是你的心!”

程渡拍着桌子,看着对面沉默的眼神继续道:“反正唐家的事跟你无关,你不要管!你要记得,你姓程。”

程君实冷漠地盯着他,好一会才自嘲似地轻笑一声,话语毫不偏倚地戳中程渡内心最深的痛处:

“所以当年,你就是这么权衡利弊之后选择放弃了我娘?”

空气僵到极点,程君实却不管不顾继续开口:“我娘就在这里死的。”

程渡眼神微颤。

“你还记得吗?他们闯进院子,杀了她。”

至亲之人最是知道如何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办案的人说他们是为了钱财,杀掉我娘只是个意外。”

程君实眼圈泛红,但仍旧固执地质问他:“你可曾后悔过?后悔当年选择接受这个结果,后悔没有替我娘找出真相!”

程渡顶着他的眼神,神情变了几瞬最后才出声道:“我不后悔。我只恨你娘遇害的时候,我没及时赶到保护好她。可当年的结果就是真相!你娘的死,也的确是场意外。妄儿,十二年了,你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

“我不信那是个意外,当年你不在,可是我在!我看的清清楚楚,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娘!你怕查下去,我不怕!哪怕再查上十二年,我也一定要找出当年真正谋害我娘的人!”

程君实几乎是吼着喊出的这几句话。

他们再次沉默着对峙。

“你不去剑北侯府会后悔吗?”程渡看他良久后开口。

程君实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吼完之后程渡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会。”他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去吧。”

程渡给他倒了杯茶,声音淡下去。

程君实一瞬懵住,倒是程渡笑着看他:“不是说不去会后悔吗?”

“那就去。”

他把茶推过去,程君实垂眸盯着那茶几秒,终于仰口喝尽。

“谢谢……爹。”

“谢你娘亲吧,她会希望我让你去的。”

剑北侯府。

唐琦挺着脊梁跪在灵堂中间,半天时间,他只是痴痴盯着棺椁的某处出神。

“蠢。”

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在他旁边跪下的程君实朝着唐眠的棺椁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后才开口:“什么蠢?”

“人人都避,你不避,这不是蠢是什么?”

唐琦没有偏头,依旧直直朝前看。

“避什么?为什么要避?”

程君实背也挺得笔直,身后扛着的是四双眼睛的凝视。

“你不该来的。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唐琦拿了黄纸扔进火盆里。

程君实也就那火燃着手里的黄纸,话语平淡:“你现在依旧可以这么认为。”

唐琦终于忍不住看向他,语气偏急:“你偏在这时候犯什么轴?”

“来都来了,”程君实又拿起几张黄纸:“不如多替那些来不了的人送送侯爷。“

唐琦依旧摇头,垂首默语:“为什么要来呢?对你,对程家,都没有好处。”

“只是觉得,我应该来。”

——只是不想,你一个人。

盆里的火又旺了点。

“想做,便做了,不是你说的吗?怎么,这世间只许你一个人随心而活?”

唐琦没说话。

“半生戎马,一身荣光,这样的人,值得我瞻仰。不管是为了唐将军,还是……”他及时顿住,移开眼神继续说:“总之,该有人在这里跪首敬香的。”

唐琦闻言抬头看他,程君实却只是勾起唇角轻笑一声,眼神望向府门外:“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唐琦鬼使神差地跟着往后看了眼。

剑北侯府门口的台阶没有覆雪,阶梯下的雪地上是杂乱无章的脚印,门前堆了各种菜、鸡蛋,甚至是……糖葫芦。

唐琦突然鼻头一酸,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他身旁的程君实继续开口:“京州的路也许会被堵上,但不会有人能挡得住洛城的人心。”

唐琦猛地抓住他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的几个人,没让程君实再说下去。

唐琦的动作很突然,程君实心脏空了一拍,不过很快稳住心神反手握过去,悄悄用手指点点唐琦的手背,小声道:“程家背后是我爹,他多少有点手段,况且,我也不蠢,不用担心。”

许是程君实的话一贯让人信服,唐琦居然真的觉得心中一松,有种重压之下终于可以自由呼吸的畅快。

他自京州而来,却好像把自己遗失在路上。

一路上熙熙攘攘,他见过太多哭声,到如今,自己却是哭不出了,他只让杂乱的事塞满大脑,把那些苦情的、悲伤的统统封起来,好像这样他便不会难过了。

可他不哭,不代表他不疼。

人间那么多悲欢离合,逝去的人像银针,插在那些爱着他们的心脏上,日日夜夜地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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