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喝过酒,秦简之的话多了起来。
她看着唐琦:“那时人人都在高喝北疆安定,皇宫里的笙歌奏了三天。”
唐琦静了神,看着秦简之,她的眼里是锥心的红意:“只有唐府上下静得骇人,你爹就躺在床上,盆里的血水没有尽头地往外送。”
“他身上插了三柄断剑,一身的血污,我都快要认不出了……”
即使过了这般久,秦简之的声音依旧抖了起来:“我守了你爹两天两夜,宫里派的太医都在让我们备下棺材,准备后事。”
“可我们哪愿呢,你爹就躺在那里,他还有呼吸,我还能听到。我们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结局?是你奶奶硬是又拖了四天,给你爹留下了挺过来的机会。”
秦简之说到这里,像是溺水的人突然得救般长呼一口气:“你知道官家知晓你爹挺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唐琦顿了声,良久才答道:“封侯立府。”
“是了,封侯立府,移迁洛城。人人都当那是赏赐,可你爹心里却明了,他从此再无回京的可能。”
秦简之突然笑了:“你爹差点死在北疆,换来的却是永离京州,仲乐,你知道为什么吗?”
“官家忌惮。”
唐琦沉默地回着。
“是的,官家害怕了,”秦简之摇着头,又是很轻的一声笑,“他守的人,不信他。”
“所以,他才不愿我入兵营?”
秦简之看着唐琦:“可他最终拦不住你。”
——就像我拦不住他。
“娘,我想守的是大朔的百姓,不是高坐朝堂的那些人。”
“你爹又何尝不是呢?”
秦简之摸着唐琦的头:“我当年鼓励你去参军,如今更不会去阻你,你要建功立业也好,你想卸甲归田也罢,只要是你愿意的,娘都支持你,只是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娘一件事,不管以后出了什么事,都不可心生恶念,仲乐,唐家,是朔朝的唐家,你要守的也是大朔的子民和江山。”
唐琦看着秦简之,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来,他道:“娘,我爹给您递了信吧,他可还安好?”
秦简之愣了愣,然后轻言笑道:“你爹他……好极了。”
秦简之睡下后,唐琦从她房里顺走了从京州带回来的那封信,今晚的秦简之过于反常,加之之前遇到的几件事,唐琦心中不免得有了不好的猜想。
那信写得极简,只有寥寥几句:
南荒寒凉,军中幸得足食足衣,不日可归。
洛城已远,唯念吾妻安好,琦、言常乐。
此,言尽矣。勿忘。
唐琦收起信,很平常的话语,他看不出什么东西。唐琦在心里掂量会,很快打定主意,回屋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赶往了刑法司。
刑法司的大门很气派,门前侍卫提着大刀,唐琦刚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双刀就横了过来,他自然也不是故意来找茬的,于是露了腰牌道:“我找程少监司,烦请通报一声。”
这时刚好从里面出来一人,认出了唐琦道:“小侯爷?”
唐琦也是眼睛一亮,忙对着他说:“追风,你们家大人呢?”
追风走到唐琦身边:“我家大人今日不值班,此时应在府中。我是来为大人取卷宗的,小侯爷可是要同去?”
唐琦瞥了眼追风手中的几卷文宗,点点头:“成啊,那便一起吧,对了,你们刑法司还有轮休?”
追风摇摇头:“不曾有,只是大人不喜刑法司环境,总司特准大人无特殊案件时可于家中处理公事。”
唐琦倒是乐了:“他还真是到哪都能有特殊待遇啊。”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才终于见到府邸,里面传出阵阵乐理声,琴音极甚,很平静,却意外地有力量。
“到了,小侯爷,那我先将案宗给大人送进去了。”
追风先进了府门,唐琦并没有立刻跟上去,准确地说他是被人拦在了府外。
“我找程妄。”
“小侯爷,您在这里等一会吧,我们公子并未说要见你。”
唐琦一懵,反应了会道:“行,那你去跟他禀报一声总行吧。”
那小厮又摇摇头:“不行的,我们公子抚琴不喜人打扰,小侯爷不如再耐心等会。”
“那刚才追风为什么可以进去?”
“追风大人是我们公子特允的。”
唐琦彻底被气笑,蹲在门口朝小厮摆摆手:“行行行,那我在这等行了吧,你们公子抚琴何时能结束 ?”
“约莫一个时辰。”
唐琦登时站起,他差点就要以为是那小厮故意为难,可见他偏又是一副认真样,只好暗自吃瘪,起身绕过大门仰看着程府的围墙。
他还在掂量这个高度自己能否成功越过去,却并未意识到府中的乐声已经停了。
唐琦看了好一会才终于动着脖子,晃晃手,打算直接翻进去,刚准备腾跳身后却突然冷不丁冒出声音来:
“这墙你今日若是翻过去了,进的可就是刑法司的大牢。”
程君实就站在身后,环手看着他。
“我……随便看看嘛,你们家墙挺高的哈。”
唐琦心虚地拍拍砖红色的墙体,刚才差点被程君实的声音吓到闪脚。
程君实却没再说话,只是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
唐琦自是跟了上去,大摇大摆地跟在程君实后面踏进大门,门口的小厮还在站岗,唐琦路过时特意揽过他肩,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道:“看见没,学机灵点,没事别学你家公子做事那么死板。”
程君实走在前面并未回头,听见唐琦的话开口道:“我若是死板,小侯爷这会应该已经身在牢狱。”
程君实先行坐下,唐琦轻车熟路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刚递到嘴边,扑鼻的茶味就钻了进去。
唐琦蹙紧眉将茶杯拿远了些:“千叶茶?”
程君实喝了一口,点点头,似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问的。
“不是,合着你是真喜欢啊?”
程君实也紧了眉,抬眼看他,神情里带着疑惑:“不然呢?不喜欢喝它干什么?”
程君实的理直气壮倒显得唐琦之前的猜测有些小人行为,他再次哽住,赶紧扯开话题道:“你家就没有别的茶了吗?”
“没有了。”
“换一壶,换一壶!程妄,我难得来一回,你这做主人的,就这般待客?”
“爱喝不喝。”
程君实朝他翻了个白眼,话虽如此,却还是起身给唐琦换了壶清爽的茶水。
“追风呢?”
“整理卷宗。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程君实眉头微皱。
唐琦喝了口茶水,笑着看他:“我说是来找你玩的,你信吗?”
程君实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唐琦,满脸写着四个字——
你觉得呢?
“我要见张栋。”
唐琦也懒得继续跟程君实弯弯绕绕,索性直截了当地道。
“小侯爷,你还真当刑法司是你家啊?”
程君实冷笑一声回答得倒也干脆。
唐琦笑意更甚,往前凑了身,朝着程君实挑眉:“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刑法司也不姓程,唐琦,你脑子是被撞坏了吗?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冒这个险?”
程君实往后移了位,再次环手盯着他。
“你从百步楼走后,王实礼过来闹事,他还去了林嘉措家,话里的意思直指我爹,我总觉得王实礼知道些什么,这次的事很有可能就跟我爹南征有关,所以我得见张栋,把事情问清楚。”
唐琦收了笑,很正经地说着。
程君实蹙眉,“南征?”他想了会道:“张栋拿的假军牌质地是铜铁,确实不是平常人可以伪造的。东西是王实礼给他的,他既然这般说,那便真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所以我必须要见到张栋。”
“刑法司制度严明,提审犯人须有旨意,不可私自问审,我不可能带你去见他。”
程君实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唐琦看了他好一会才终于长呼一口气,缩回身子撑着手站起道:“得嘞,那我从别的地方查。”
他知道程君实不会骗人,他如此说,便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程君实从学堂开始,就是个极守规矩的人。这也是当年他跟程君实成为死敌的原因。
毕竟他当年为了跟老爹对着干,可是犯事的好主。这怎么样也不可能成为好友。
唐琦撇起嘴把杯里的水喝尽,拿着杯子在空中与程君实虚碰了下:“谢谢你的茶,先走了。”
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却被程君实喊住,唐琦一回头便对上程君实的眼神。
“张栋伪造假军牌,两日后会被送去京州受审。”
唐琦困惑地看着程君实,却又听他继续说:
“由我亲自护送。”
唐琦一下子愣住,反应过来后笑着点点头,对着他道:“谢了,以后你去百步楼,千叶茶我包了。”
程君实却是嗤笑一声,“我会缺你那几壶茶叶?”他转而对着唐琦道:“我会帮你只是因为敬重唐将军。”
唐琦点点头,也是乐得,扫了他一眼笑着回道:“我谢的也只是你的茶而已。”
他很快准备了几套夜行衣,两日后找人埋伏在押送张栋前往京州的路上。
程君实果然如他所说的骑着马行进在最前面,身后是追风和刑法司其他的人,张栋就被关在他们身后用黑布罩着的车牢里。
“仲乐,什么时候下手?”
林嘉措脸上裹着黑布,压低声音道。
“不急,你们记得,弄昏即可,千万不要伤人。”
“琦哥,这也太刺激了吧!劫掠刑法司我这可还是第一次。”身后林铮野跃跃欲试的心情完全抑制不住,连声音都透着欣喜。
本来唐琦只是想找林嘉措的,结果又被那小子偷听到非要跟过来一起,唐琦想着多个人也并没有什么坏处,又加之林铮野身手着实不错,便允了他跟来。
唐琦聚精会神地盯着,一直等到程君实他们的身影慢慢近了才一下跃出,他先攻上追风,手上一个狠劈便控住追风的身子向后倒去。
程君实坐在马背上回头跟他对上眼神。
唐琦手还停在半空,看着程君实还在犹豫要从哪边下手才能不动声色地打昏他,程君实却是朝他翻了个白眼,身子直愣愣地朝马下倒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唐琦停在空中的手瞬间变成大拇指,摇着头不住赞叹道:“真是精彩的表演啊少监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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