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家倒台，新的史官上任，太明年间史册被人为更改，所以……”

“所以当年你舅舅作为史官一定是亲眼见证了什么，所以新帝才不得不将整个晋家全部铲除。”唐琦看着他缓声道。

“现在留下来的史册都是陛下授命改的，真正的历史是当年被我舅舅记下来的那些！”程君实越说越后怕：“所以晋家倒台是因为…因为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太子病逝，先帝暴毙，所有的所有全都指向了现在高坐明堂的陛下。

那个从小被他视为明君的陛下。

程君实突然觉得特别讽刺。

唐琦看着面前人信念崩塌，脸色近乎惨白。可他看了好一阵还是决心开口：“君实，你娘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程君实举手截住，一连说了三个知道，是啊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他娘虽然已经嫁入程家，可她毕竟姓晋。陛下又怎么可能不会怀疑晋也将那写满真相的史册藏到了洛城这里。

难怪…难怪他娘会在自家院子里被杀，难怪那天晚上他爹偏偏不在，难怪……

很多从前想不通的事仿佛在顷刻间豁然顿悟。

这盘棋，那个人下了十二年。

程君实突觉手脚冰凉，天地间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唐琦跟他并肩，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就只是并肩陪他慢慢走。

不知过了多久，远边突然有人纵马而来，两道身影，是虎行澈和路觉真。

他们两个急行至此，马都没有停稳路觉真就开始嚷起来：“师父快跟我回去，你爹出事了！”

＊

四人驾马赶回来时，已是深夜，屋里围了一圈人，吴顺意坐在中间，桌上放了盘棋，显然是刚下没多久。棋盘上躺着的便是从京州那边得来的消息。

程君实近身拿起锦书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唐琦则望向那边叶迁直截了当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京州传来消息，程大人被捕入狱，理由是尸位素餐，陛下清理了一批人，程大人是第一个。”叶迁挑出重点回道。

“还有——”沈知清看向程君实接着说：“云安之前先行回京将津南事件上禀，陛下的旨意也已下达，少卿您官复原职，陛下命你不再驻守津南，速速回京。”

速速回京？程君实冷笑一声。

“他抓了程大人，现在又命你速速回京，咱们陛下这心可太着急了。”唐琦也冷声说。

“我不回去，我爹就一定会死。”程君实抬头看向唐琦：“他想把我困在京州。”

“那就回去，津南事情结束，你本就是要回京州的，京州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唐琦看着他突然说。

有了之前的那些推断，唐琦现在这话明显是在暗示自己什么，他拧着眉望了对面人一眼。

唐琦又将目光转向叶迁和沈知清：“你们呢？打算如何？”

叶迁轻笑了下，眸光淡淡望向一旁的姑娘，沈知清耸肩开口：“津南的事解决了，我自然是要去更远的地方。”

很坦然，也很执着。

沈知清从来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来日方长，沈姑娘的脚步一定会踏遍大江南北。”唐琦的声音轻松但郑重。

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所有人也都相信着。

他们相识于少时，很多话不必问也不必说，那些矫情的、酸涩的全都化成一个默契的眼神，分别并不一定要是悲伤的，满怀希望的启程才是最好的起点。

路过唐琦时，叶迁仍是停了下来，还是靠谱的、一如既往地温声说：“你去那里肯定知道了什么吧。我不是来劝你的，如果你打定主意了，来找我。”

唐琦喉间滚了滚，随后轻笑一声。世间险阻再多，他不是孤身一人。

房间里剩下的人不多，吴顺意也总算走到唐琦面前，那次之后，他们终于有机会正式聊聊。

“我不会原谅你。”唐琦开门见山。

他不会忘记狼策军的血仇。

“但我也不会现在杀你。”唐琦眸光依旧是冷的：“三年，你不是说三年之内要让津南再无匪迹吗？三年之后，你和邓宁的命，我一定亲自回来取。”

对面吴顺意像是笑了下，似是觉得唐琦不知天高地厚：“先不说我，你凭什么觉得，他会乖乖等着你取他性命？”

“他可以不等，但我一定会来。”

“你跟那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吴顺意盯向他，眼里尽是好奇。

“你跟他害死的人里，有我珍视的人。一日不为他们报仇雪恨，我便一日不会合眼。”唐琦毫不避讳地说。

他势必要跟他们不死不休的。

“好，”他最终大笑着朗声出去，背影依旧挺阔：“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

“咳，”那边一直站着的路觉真突然悄摸跟旁边人说：“这气氛不对劲啊，我们是不是也该出去一下？”

虎行澈看着对面双双沉默的唐琦和程君实也生了逃跑的心思，两人一对视，非常有默契地溜走，直到房间都空完了程君实才终于坐在桌前，看着那下了一半的残棋说：“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些话，那些意思。”

唐琦也走过去，顺手拿了盘里的一颗白子慢悠悠朝他说：“我会去北疆，三年之后再回来。”

“你还是要去找大皇子？”

“以前是，但我现在有了更好的想法。”

程君实抬头看他：“你想做什么？”

唐琦倚在桌边看他，手上摆弄着刚顺来的白棋，语气轻飘飘地笑起来：“还不明显吗？”

他手一扔，白棋瞬时脱手砸至棋盘，不偏不倚地替掉最中间的那颗黑子。

“那个位置换谁坐，大朔也依旧是大朔。”

程君实愣住两三秒，随即立马腾起揪住对面人衣领不可置信地说：“你疯了？！你想造反？！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倘若兵败，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更何况到那时你想唐言如何？你要唐家如何！”

唐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把程君实手别下来，眼神冷冷地又笑了声：“程妄，你是不是忘了，唐琦早就死了。”

程君实被哽了一下，随后又激动道：“那林家呢？你现在用的是林铮野的身份，你要起兵，难道连林家也不管不顾了吗！”

“林家已经没有人了。”他神情淡淡：“早就没有人了。”

“君实，那么多的兵士冤死南疆，没人阻得了我，你也不行。”唐琦眼神里尽是冷静。

程君实嘴唇微颤。

他从不骗人。

“你肯为他们死，那我呢？唐琦，我又算什么？”程君实几乎是恨声起来：“你想活就活，想死就死，那我呢？”

“我算什么？”他眼神满是受伤：“一件随手可弃的物品？”

“我真是忘了，小侯爷可是这世上最潇洒的人了。”程君实自嘲似的轻笑一声，眼神漠然地转身欲走。

“程妄。”唐琦突然提高音量喊他。

程君实还是停住了。

“天快亮了。”他抬头看向外面。

长夜将尽。

“你总说不愿与我狼狈为奸，今日我心情好，不拉你下水。”

程君实回头，对面人依旧明媚。唐琦抱臂耸肩，笑着看他，性子还和以前一样张扬。

“世间黑暗太多，我不高兴，”他眼神忽地变得顽劣：“所以，我要去点把火，把那黑洞洞的天，烧出个大窟隆！”

就算是把自己当个烟火炸了，给后来者听个响，他也愿意如此绚烂一次。

一炮响，而天地红。

总有一日，会有漫天烟火，那时候真正璀璨的就是这青天白日。

“我……”程君实眼神怔怔，刚要出声立刻便被打断。

他还在笑着：“这次我必须得一个人走。如果我失败了，下一场火总要有人点。”

“你是我的底气。”

——也是我赴死的决心。

世上没有人可以随心而活，可我希望，你能比我活得轻松。无论走上哪条路，我们之间，我都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

所以，

“君实，原谅我吧。”

程君实愣在原地心绪难宁，他看着唐琦从容淡定，几乎视死如归的眼神，只能用力攥紧袖下的手。

“你最好是活着回来见我。”

真正离别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的矫情，几辆马车，几个方向，就这么分道扬镳，也就这么渐行渐远。

虎行澈拽着缰绳在马车上晃着腿等唐琦聊天。

“哪儿来那么多聊不完的话？”虎行澈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那边面对面的两个人没有将要分手的不舍，前路还一片黑暗呢，哪有功夫去担心这些。

只是路远而已，又不是心远了。

“你还记得自己欠我一个愿望吗？”唐琦突然开口。

程君实望了他一眼：“记得。你想要什么？”

“本来嘛，这个愿望是藏了对你的一点点私心，不过现在看来完全不需要了。”唐琦咧着嘴冲他笑起来：“但是呢，好不容易遇着这么个机会，不好好坑你一把，我总觉得亏。”

程君实眼睛眯着，很无奈的叹口气盯着他也是同样笑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唐琦搓着手，面上仍正经说：“少卿，我不在的这三年，你可得为我‘守身如玉’呀~不然我这流落北疆，天寒地冻不说，连你面都见不着，再给这心伤到了，我多可怜呀。”

他声音越说越委屈，仿佛程君实真做了这天地间最大的负心汉。

程君实就差没踢上去，笑着骂了他一顿：“去你的。”

几句打闹之后，将要离别的感伤已被唐琦闹个净光。

“说正经的。”他总算认真起来：“我这一去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三年。也许更久。”

“京州的真相你既已知道的差不多，那就务必守住了。不要冒进，不要露馅儿。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你娘的真相已经知晓，报仇就不在这一时片刻。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唐琦声音里多的是嘱咐，眼神第一次如此凝重：“你此去京州，定是常在无数监控之下。”

“君实啊，你要受苦了。”

程妄听见这话倒是笑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自然已经做好了回京的准备。陛下他，不会这么快撕破脸，舅舅当时去洛城一定留下了什么东西。不然陛下不会这么忌惮我们家。”

他眉眼淡淡接着说：“这么些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爹是个懦夫，娘死的那么奇怪，他却根本不敢查。可实际上他才是最清楚真相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幕后真凶是谁，他不敢说，更不想让我查，因为程家背后一直有双盯着的眼睛。”

“我料想陛下不敢直接对程家动手定是因为当年舅舅留下来的东西没有被找到，而那个东西足以威胁他的皇位，所以他不敢赌，他只敢监视、只敢威胁、只敢用这种方式逼得我爹不得不把真相咽进肚子里。”程君实声音逐渐冷起来：“现如今我爹被捕，他逼我回京，就是想要再一次利用我去威胁我爹。”

“我爹已经开始反抗了，京州的雪早晚会化，唐琦，你就在北疆去造一场更大的雪吧。”

此行万里，唐琦对前路也没有把握，北疆之行路远，险峻，或许他根本到不了北疆。可他不想去做任何假设，对眼前人他也给不出任何承诺，前路有太多太多的未知了。

他也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

“好。”

可是唐琦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让自己茫然无知的未来里充满了惊惧与可怖，这里有他珍视的、有他想念的，有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这里的理由。

仅仅如此。唐琦便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北疆再远，他也总会回来的。

但是，

“君实，”唐琦突然顿声：“倘若三年之后我没有回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从下章开始剧情将会坐上火箭，这是我第一次把故事写到这么长，除了对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与鼓励非常感激之外，我还想说句抱歉。因为想要快点结束，所以对剧情做了删减，舍去了很多部分，我只保留住自己喜欢、并且想要写的地方，试图用最简练的剧情去拼凑接下去的故事，所以可能导致一些部分会有跳跃。对于这些我很抱歉，但这是取舍之后做出的选择，我会努力保证写出来的故事依然精彩，存稿已近收尾，还差四章左右就能完结。存稿结束后会开启日更，不知道您能不能看见，总之，将我的感谢写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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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请看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