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村尾,竹林。
月黑风高。
一伙人把地上挖的坑团团围住。他们皆身着白衣,格外显眼。
赵绥宁灰扑扑地跌倒在坑里,头发和衣裙都沾上泥土。
坑很大,很深。
黑漆漆的棺材安静地躺在她身旁。
和面前一群人一样,她也穿着素白一身。
“你这妖女,勾得我儿与你成了亲。”男子怒目圆瞪,指着她呵斥,“可怜我儿年纪轻轻,新婚第二天便暴毙身亡!”
一旁的妇人双目泛红,转身夺了仆从手上的铁锹就往赵绥宁腿上招呼。妇人哽咽道:“他既因你丧命,你便下去陪他吧!”
如若这么说,那赵绥宁欠的人命可多了。
她连忙摆手解释:“夫人,他是出门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自个儿磕着了头撞死的。我那时在村口卖药呢!实在不知情……”
“您且饶了我吧。”她挣扎着往上爬。
“饶了你?”男子冷笑出声,“再放你出去勾三搭四,丧期未过便日日与男子相好,毁了我家清誉?”
赵绥宁实在是冤枉。
非是她朝秦暮楚。只因道士给她算过命,十九岁生辰之前要觅得一个郎君同她安稳度日,否则便活不过生辰当天。
还有半个月,她就要过十九岁的生辰了。
从前她嗤之以鼻,还当笑料说与别人听。
直到三年前。
赵绥宁开始发臆症,时常幻听,也总出现幻觉,身体隐隐衰弱,偶尔还咳血。她自己瞧不出什么病症,找人看了,也说不出什么名头。
她信了。
于是发了疯似的开始找男子成婚。
毕竟赵绥宁还不想死,她有要做的事。
被砸了一锹子的脚隐隐作痛,她皱眉,咬着牙,双手发力,从坑里跳了出来。
众人愣住。
仆人很快反应过来,扑上去要抓住她,却被赵绥宁用力推开,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一起上啊!”妇人挥着铁锹指使。
地面震了两下。
泥土纷飞。
赵绥宁又被请回了坑里。
这次妇人没有同她多说。一群人提着铲子开始填坑,要把她活埋在这里。
混乱间赵绥宁的额角、胳膊又不知道被哪个愣货不知轻重地用铲子挫到。不过在他们看来也不打紧了,将死之人谁还管破不破皮,反正最后连口气都没了。
不得不说,桃花村的土质很好。赵绥宁突然感慨起来。土壤颜色很深,有营养、肥力高;沙砾还多,孔隙大,又透气又透水,耕作起来很方便——
就像现在。
他们铲土铲得格外快。
赵绥宁半个身子都被埋进土里了。
“咳咳。”
虚弱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
来人提着灯笼。
她一手捂着嘴防止挥洒的土进入口中,一手扒拉着下半身的土往外扬。
别人往里铲土,她往外扒拉。不计较每次来回的土量的损失,只需要加快速度,赵绥宁还是有希望把自己弄出去的。
男子和妇人都警惕地看向来人。
“我儿下葬。”男子解释道。
来者轻笑道:“我家在此处。”
“葬在我门口,深更半夜的,不合适吧?”
是清越的少年声,许是因为咳嗽的缘故,掺了几分沙哑,多了成熟的风韵。
赵绥宁往上凑了凑,从一群人的腿缝间隐约看见了少年。
也是白衣。黑发瀑布似的垂在腰间。
灯笼的光有限,只觉他面庞柔和,唇角是弯着、笑吟吟的。应是个友善的人。
他走近几步,绕过了中年男子和妇人。
将荧荧灯火探至赵绥宁耳旁,惊呼道:“呀,有个活人。”
他蹲下来,细细端详着赵绥宁,又转头笑着问男子:“这是你儿?”
又看向赵绥宁。
“你是他家儿郎?”
她摇头,手指抵着灯笼往身旁的棺材虚虚指了指,小声道:“他是。”
妇人黑了脸。
少年道:“原以为天下真有这等死人变活人、男郎变女儿的奇事,不想竟是个误会。”
赵绥宁抿着唇。
好安静。
中年男子怒发冲冠,冲上来作势便要拿了少年,口中喊道:“与你何干!滚远些!”
“我家门口,不埋人。”少年起身轻松躲过,还伸腿绊倒了中年男子,“何况是活人。”
“她是何人?你埋她做甚?”
赵绥宁接过少年递来的灯笼,听见他问男子。
妇人接过了话:“小郎君,她是我家儿媳。”
“儿媳?”
少年将这二字在口中碾磨辗转,歪头看她:“你是她家媳妇?”
他又笑着盯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问:“里面,躺着的那位,是你相公?”
赵绥宁点点头。点完之后感觉后背寒浸浸的,或许是方才搏斗湿了汗。
少年点头,把灯笼拿了回来,道:“哦,那埋吧。”
众人又是一愣。
仆从试探着挖土。
只听下一秒轻飘飘的一句:“我朝律法,动用私刑,不至死、处劓刑;致死,弃市。”
“里正不会知法犯法吧?”
妇人顿住。
中年男子瞪向少年,咬牙道:“把公子带走。”
一众人抬着棺材浩浩汤汤走了。
赵绥宁这才得空仔细看少年。
他身形清瘦,行走间似弱柳扶风。相貌格外艳丽,面似桃花,口若含丹,齿如编贝。
活脱脱像个勾人性命的艳鬼。
“扶你起来?”他说。
赵绥宁连忙道谢:“不劳烦,我自己能上来。”
语罢,她手撑着地,腿部发力向上挤,狼狈地爬到地面上。
她讪笑着跳了起来,把灰尘掸掉。
问:“不知恩公姓名?”
“我叫郁濯,字净之。”
郁净之垂眼,看她笑。
他又看向灯笼。
灯笼杆是细的,可以刺进身体。以他的功夫,很快,这个不疼。
里面有火,烧了她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赵绥宁怕疼,估计刚烧到衣服她就要叫了。
嗯,他还有柔软的发带。
他视线转向赵绥宁的脖颈。
轻轻一勒就能咽气。
只有他才能杀赵绥宁。
他无端笑出来。
赵绥宁也跟着傻乎乎地笑,心道郁净之真是个和善乐观的人,这么爱笑。
就是这名字有些耳熟。
这样和善的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尤其她还如此可怜。
郁净之边想边放下灯笼,准备取了杆子动手。
她也跟着蹲下来,问:“这灯笼真好看,是你做的吗?上面的图案很别致……是小狗吗?”
“嗯。”郁净之顿了下,应道。
“鬓角沾了灰,郁小郎君。”她突然观察到一处细小灰尘,拎着帕子一角递给郁净之,“多谢你救我,多谢你不嫌弃我。”
“他们都怕我、骂我……”赵绥宁吸了吸鼻子,偷偷看郁净之的神色,“我都没什么朋友。”
他接过帕子,神色不明。指尖磨着,轻笑道:“怕你?”
“怕什么?”
“——克夫吗?”
若是女人,怕什么克夫。
还是说,她所谓“朋友”,竟是一堆亮着绿油油眼睛的男人?
赵绥宁尴尬地摸鼻子,心里替自己开脱。她除了这个,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有医术,虽然是个半吊子;胃口好,什么都能吃;还有一家自己的医馆,虽然赚不到几吊钱……
“姑娘莫气馁。”郁净之提了灯扶她起身,宽慰道,“你说你没有朋友,可是你的夫君、相公有很多啊。”
“以后哪天你要是下去了,不就是朋友遍地的、得意之人了吗?”
他敛下目光,幽幽道:“况且,他们既知你克夫,还一股脑儿挤破了头蹿上来自寻死路,许是爱极了你。”
“真是羡慕。”郁净之轻声道。
“赵姑娘随我进院子清洗清洗吧。”
她感觉郁净之的视线将她从头到尾瞄了个遍。
似乎有什么不对:“郁郎君怎知我姓赵?”
郁净之往院子里走:“赵姑娘大名如雷贯耳。”
清水一波一波被她用手捧起往脸上拍,拍完之后赵绥宁还极为仔细地抹了把脸,对着铜盆里的水面照着。只是夜色黑,也没看清到底有没有洗干净。
她趁机向郁净之求助,说:“郁郎君,劳烦你替我看看,我面上是否还有脏污?”
她指着脸往郁净之那块凑。
一股子甜腻气味。她嗅着,像桂花蜜的味道。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郁净之嘴角噙着的笑僵住了。
时隔十多年,他就这样,再次、亲近地看着她的脸,闻见她身上的冷药香。
饱满的双颊,黑黑的像葡萄般圆润的眼珠,挺翘的鼻子,嫩红的嘴唇。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像弯弯的月亮,不笑的时候……她极少有不笑的时候。
许是方才洗脸太用力的缘故,赵绥宁的鬓角、发丝都沾了些水珠,脸上的肉被她揉得微微发红。
“干净了。”郁净之后退一步,说。
赵绥宁点头道谢。
突然发现衣袖上湿了大片。
她下意识捋起袖子至臂弯处。
郁净之猝不及防看见了。
白皙、有力的小臂。
以及小臂上经年难消的咬痕。
完完整整一块儿。
小小的,但咬的人极为用力。以至于留下的印记到现在还很清楚。
他问:“赵姑娘臂上的咬痕……”
“哦,这个啊。”赵绥宁也盯着咬痕,细细回想,“记不清了,应该是小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吧。”
记不清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
郁净之笑着应和,轻声细语地说:“也是。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何故记得那些。”
他缓缓解下发带。
也罢。还是杀了好。落得个清静。
“看这个,也许是狗咬的?”赵绥宁想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我小时候好像养过一条小狗!”
没心没肺。
郁净之轻咳着,将发带缠绕在腕上。
迈出一步,又向她靠近。
“赵姑娘莫担心——”
他的话戛然而止。
赵绥宁和他同时开口:“郁郎君,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闻言,郁净之轻声笑了,看着她温柔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她羞赧地扭着身子,手臂面条似的甩在郁净之衣袖上,腆着脸,又带着股子期许,说:“郁郎君,可愿与我成亲?”
“郁某不曾得罪过赵姑娘吧?”郁净之不动声色地后退,躲开。
她连忙摆手,道:“当然!”
“那赵姑娘缘何恩将仇报?”
赵绥宁尴尬地东张西望。
在她犯难之际,郁净之又是一句:
“你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吗?”
【小剧场1】
当郁净之变成小狗……
小郁坏狗:汪!
主人阿宁:叫什么!吓我!(瞪)
小郁坏狗:(气鼓鼓)汪汪汪!
阿宁:你生哪门子的气?我还没怪你呢!
小郁坏狗:汪!(摇尾巴)「阿宁是坏主人!」
阿宁:变成小狗了看着可爱多了……(摸头)
小郁:(开心地摇尾巴,转成螺旋桨)「喜欢阿宁,喜欢老婆,要做老婆永远的乖小狗!」(舔)
阿宁和小郁:大人们求收藏呀[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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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朋友、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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