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就冒昧了,谁年少时还没脑子发昏中意过几个人渣呢?”明洛水将话说得很是松泛,“我要是当年没有脑子发昏,也不至于从南谷首徒沦落到现在的外谷弟子。”
明洛水说罢这话,垂头瞧了瞧自己腰间那串银色葡萄铃。
素问谷分南北二谷,南谷只救不杀,北谷只杀不救。虽然这南北二谷的弟子所学不同,但有一条规矩却都是一样的。
内谷弟子不许嫁娶,更许同门嫁娶,若然内谷弟子想与人成婚,那必是得贬为外谷弟子,无诏不可再回素问谷。
自然,那些只有素问谷才有灵药,那些只有内谷弟子才能学到的本事,都无缘再碰了。
明洛水抬手拔弄下腰间的葡萄铃,好整以暇道:“怎么,咱们的小姈姑有中意的人了?”
卓璃没有直接回答明洛水,只是蹙着眉头思索半晌,这才试探着开口,道:“有一个人,一直待我很好,特别好。我,我……”
卓璃怕叫明洛水猜到卓恒的身份,因此厌恶卓恒,踌躇道:“我一直以为是朋友之谊。可是,我,我近些时日发现,他,他,他藏了一件我的贴身之物。”
卓璃结结巴巴半日,也没敢同明洛水将“心衣”两个字说出来。
“戏文里都说,只有男女之情才会将对方的贴身之物藏得那般小心翼翼不叫旁人发觉。可,可他不能对我有男女之情,这样,这样……”卓璃皱着脸憋了半日,才道:“这样不行。”
“怎么,那男的是个和尚?”明洛水来了兴致,卓璃打小就是个只顾吃食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没长脑子,她还是头一次见着卓璃这般。
“当然……”不是。
卓璃生生将后头那两个次咽回肚腹之中,叫明洛水误会有个出家人中意她,也好过叫明洛水知晓卓恒对她生了下作的心思要好。
“那你呢?”明洛水显然并不关心那男的是何种身份,“你中意他吗?”
卓璃抬了头瞧着明洛水,忽然又垂了头,如此反复几次,最终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姑姑,中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明洛水回想了下自己少时做的那些荒唐事,道:“大约就是失了自己本心,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一句话,一件衣裳就厌恶自己。”
“会为了让他高兴,做上许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会清楚记得对方的生辰,对方的喜恶,在对方不理自己的时候慌乱不安,在知晓对方身侧有佳人相伴时,心中会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缺了一块。”
“因为知晓对方心里没有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患得患失,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明洛水的语调很是平淡,这些往事于她而言或许曾轰轰烈烈刻骨铭心过,只是经年日久,在岁月的冲刷之下,这些往事已然平淡得像是旁人的故事一般。
卓璃瞧不出来明洛水的情绪,试探道:“姑姑,还记挂着那个人吗?或者,遗憾吗?”
“有什么可记挂的。”明洛水的面容上浮了笑,“我曾经很爱他,因他我变得不像我自己,因他一句‘我娶你’而甘心成为外谷弟子。”
“我也曾很恨他,恨他说不爱,就不爱了。恨他在我付出这么多之后,说离开就离开了。但我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遗憾。”
“人,生于世,总是会遇上一些错付之人。”
“我现在十分庆幸当时他背弃同我的誓言,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叫我可以一个人自在快活地活着。”
“姈姑,若然你遇上了一个当真想他走过余生的人,那就去试一试。如果试过后发觉他并非良人,那就和离,他要不肯,姑姑来替你解决。”
“人活一世,有些事只有自己试过,才知晓是不是应该存在的。”
卓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苦恼道:“我不想他伤心,可,可我好像,真的不能同他在一起。”
“不就是个秃驴吗?还俗不就行了。”明洛水抬手拍了拍卓璃的肩头,道:“他若当真对你动了真情,就算余生永远跪在佛前也是无用的。”
“这事你就要跟武林前辈学一学了,想当年秋老前辈与古老前辈,这对师徒当真是凭了一己之力,叫青川门易了门规的。”
“你若不敢问,姑姑把他拿来替你问问便是。”明洛水说罢这话就站了起来,大有要去打听一番那人是谁的架势。
“姑姑!”卓璃急急将她拦下,“你,你让我再想想嘛。”
明洛水瞧着卓璃垂着小脑袋的模样,忽然有些错愕,她的身影似乎同多年前的另一个姑娘重叠了,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垂着头,苦恼着要不要答应的模样。
到底是她的女儿,总是肖似她的。
“行,你慢慢想,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明洛水并不强求她, “若有急事寻我,你就叫柳枝去李叔糖人摊前买只糖小兔,我会来寻你的。”
夜凉如水,卓璃将脑袋枕在窗边,瞧着墨盘中挂着的星子,一闪一闪,像是它们也知晓了她的难处,在与她打招呼。
她从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失去卓恒,她也从不曾想过,卓恒对她的好能生出几种不同的意思。
在卓璃心中,只要自己待卓恒好,卓恒亦待自己好,那么终此一生便再无遗憾了。
可忽然某一日知晓他也会娶妻生子,她心中竟然有些难受,像是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好从此以后就不属于自己了。
而如今,她知晓卓恒的心里摆着的全是自己,她居然存了几分欣喜与害怕。
她欢喜卓恒的眼里永远都只有自己,可她又害怕卓恒对自己的这份心思永远都不能摆上台面。
他会被人诟病一辈子。
哪怕千年万年,只要史书中曾有一笔记载,就能千世万世地被人提起,被人唾弃。
她不希望卓恒受千夫所指。
寒风扑面而来,吹散屋内的热气,叫卓璃鼻子一酸,眼中慢慢溢出泪来,随后一滴又一滴,如断线珍珠,再也停不下来。
坊间风言风语不曾停歇,可卓府依旧没有去寻官媒替卓恒相看人户。时日一长,不独赵元熙有些坐不住,杜慧宁更甚。
她欲去卓府探个究竟,又怕再次被卓恒挡回来,只得叫心兰递了信去宫中,借一借太后的手。
太后自不会拒绝,左右卓家已有宫里的人,不过几句话的事。
有太后相帮,杜慧宁避开卓恒与卓远山,顺利地由角门入了卓璃院中。彼时卓璃坐在秋千架上发呆,而柳枝已然叫人引开了去。
杜慧宁入得院中直径往卓璃身前行去,开口道:“你是眼睛瞎了心也盲了吗?”
彼时卓璃还在烦如何同卓恒相处,陡然听得杜慧宁的声音唬得她立时抖了个激灵。“表,表姐?你何时来的,怎么无人来通报?”
杜慧宁并不想在此事上多加言辞,直截了当道:“你是没到坊间的风言风语不成?”
“风言风语?”卓璃蹙着眉头想了想,道:“什么风言风语?”
“那出戏文你当是凭空就能出现的?”旁人猜不得内里详情如何,但杜慧宁却是知晓的。如此雷厉风行的势头,又将矛头直指卓恒的,除赵元熙外,她不做第二人想。
“能叫满都城的人都在议论的,必是有东宫在出力。卓姈姑,你是当真要看着表兄因你而被世人诟病不成?”
“你怎么……”卓璃缄了口,不敢相问杜慧宁是如何知晓卓恒心思,只得将头垂下去,不叫杜慧宁瞧出端倪来。
怎她这简短的三个字,就已叫杜慧宁猜了出来。
“原来你知道了。”杜慧宁后退几步,讥笑道:“原来你知道卓恒的心思。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作壁上观?”
“你这一生何其顺遂,从无波折,事事都有家人替你挡着。你以为就我一人知晓卓恒的心思?赵元熙,他也知道。”
“卓姈姑,你记着,若要保住卓家满门,你必须嫁去东宫,你只能嫁去东宫。因为卓恒斗不过赵元熙,因为赵元熙随时都能叫卓恒这辈子都只能陷在泥里!”
“所以,你只能嫁给赵家人,不然卓家是保不住的。”
杜慧宁将话说罢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似是说这一番话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卓璃,我不是什么贤惠人,我很自私,可我再自私,也不会看着家人因我而断了前程。”
她将这句话说罢便兀自迈出院门,又从角门处离开,务求不叫人发觉。
杜慧宁知晓了,赵元熙也知晓了,他们都知道了。
这桩事,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她与卓恒断不可能有结果,诚如杜慧宁所言,若她一直居于府中,流言只会愈演愈烈,流言会像一柄柄利剑,将卓府满门剐得体无完肤。
世人总觉得几句流言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却不知道这一声声的随口一说,会变成剥夺他人性命的刀剑。
“姑娘,明台时岁果做好了。”被支出去许久的柳枝终于回来了,她端着果子盖到卓璃面前,笑盈盈道:“姑娘吃个果子就笑一笑,不要再皱着一张小脸了,福气都要被皱没了。”
卓璃垂着头,平淡道:“柳枝,你帮我去李叔摊子上买一只糖小兔。”
秋老前辈与古老前辈的故事属于明德皇后系列文中的其中一篇,未免剧透,暂且按下不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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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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