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血一二,滴于尸骨之上,若血沁入骨内,则为二者为血亲。”
众官哗然,冯启安更是怒而起立,破口大骂:“大胆!太子尊体金贵,岂容你损伤!”
霍回旭并未言语,倒是几个庆王党人回过神后,言辞激烈道:“是啊,太子身份是当验明,倘若错了人,岂非令我大镯江山易主?”
马上就有大臣驳斥回去:“荒唐,倘若太后娘娘没有验明太子身份,怎会纳其为嫡子?”
“娘娘一时为奸人所蒙蔽,也未尝没有可能!”
……
一时间大殿噪杂如闹市,这些在外极有脸面的凤党人物,竟似泼癞般掐架斗嘴。
孟疏鹤放下筷子,铺天盖地的唾沫下,佳肴再美味都难以下咽。
争到最后,武将气喘吁吁,文臣亦是风度全无地骂起乡言脏话:
“某窟窿犯蛆,恁这些狗爹养的就找借口让庆王作太子呗!”
“庆王是太后唯一的亲孙,不该他做哈?这些砍脑壳的,四不四哪里找来个野种充数,顾着要个傀儡,就不管啥子皇室血脉哈!”
“够了!”冯启安一拍桌子,止住愈来愈疯的话头。“疯言疯语,是想给外人看笑话么?!”
被称作外人的霍回旭双臂环抱胸前:“诸位吵完了?那霍某便开始验了。”
见霍回旭这幅模样,冯启安心乱如麻——莫非真叫他被霍回旭设了一局?
猛然看向孟疏鹤,又见他坐定席间,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叫侍女撤换菜肴。
此番姿态又令冯启安心稍稍落定,再度落座,便听孟疏鹤语调疑惑:
“我怎知道霍大人有无做手脚,抬来的是他人的尸骨?”
对啊!冯启安一拍大腿:“太子所言极是!”
霍回旭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被怀疑,他沉声道:“霍某有无作假,诸位不如问问肖阁老。”
突然被点名的尚书左仆射肖源老胡一颤。在众官讶异的目光中,他磨磨蹭蹭起身,行至棺材前探查。
深吸一口气,他道:“圣上曾命老臣与霍大人前往扬州取莫氏尸骨……此尸骨相比寻常女子,盆骨略短,肱骨略长——确实是莫氏尸骨无疑。”
“肖阁老,您何时......”冯启安如今才是真的惊慌失措了。肖源何时倒戈了鬼党,私下同霍回旭结交上了?
肖阁老吞吞吐吐:“皇帝叫老臣同霍大人去,老臣只好去了。”
又怕被指责事从二主,他双眼一闭,道:“老臣奉行中庸之道,什么鬼凤党争,庆王太后的……老臣不知道,不了解!”
霍回旭颔首:“肖阁老德高望重,有他作证,各位可安心了?”
太后党人只得忍气吞声。肖源是实权宰相之一,祖上又是开国功臣。这样有威望的人物,他们是绝技弹劾不成的。
霍回旭命暗卫取骨。须臾,放了匕首与白骨的檀盘奉至孟疏鹤案前。
他行至孟疏鹤身侧:“太子殿下,是您自己来呢,还是臣帮你一把?”
孟疏鹤:“霍大人,你可担得起构陷储君的罪责?”
“臣不过奉旨办事,尸骨亦无作假,何来构陷之说?”
孟疏鹤低头看着檀盘那一小截指骨,并不接话。
这个角度霍回旭只能看见对方头顶的发旋和一点鼻尖,放低视线,是一小截白瓷般的锁骨没入黑领。
看不见孟疏鹤此刻神色,霍回旭面上浮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憾意。
突然,那一截锁骨从他眼前消失。冯启安横身挡住孟疏鹤。
“损伤太子之责,霍大人亦是担当不起——依我看,皇帝病着,滴骨验亲应当先向太后娘娘禀告再决!”
“若身份无误。”霍回旭面无表情,“霍某愿承杖罚百下,停职三月。”
一把推开冯启安,霍回旭见孟疏鹤依旧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怒火。
他冷声道:“看来是要臣代劳了。”说罢不等孟疏鹤回应,他单手钳住孟疏鹤手骨腕,用力往自己方向一拉。孟疏鹤下意识仰倒挣开,二人一拉一扯间撞翻案桌,顷刻满地狼藉,白骨、匕首亦摔落于地!
霍回旭将孟疏鹤锁进怀中,又从袖中飞出把匕首,提刀正欲划下——孟疏鹤反手扭脱,同时紧紧钳住其持刀手腕!刀刃横在他的腕间,就差一寸就要划破皮肉。
两人呼吸交缠,霍回旭终于瞧见了孟疏鹤眼底神色——不是害怕、忏悔,而是冰冷、漠然!
霍回旭怒火更甚,然而刀剑无眼,他深吸两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孟疏鹤。
暗卫拾起白骨,重新放进檀盘呈上。
孟疏鹤理理被扯乱的衣襟,余光扫见白骨,眼神一动。接着他缓缓抬头,沉声道:“不必劳烦霍大人,我自己来。”
霍回旭摊开掌心,把匕首给他。
“请。”
孟疏鹤接下匕首就往左掌一划!
血珠顺着紧攥的指缝滴在白骨。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一气呵成,以至于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完成了滴血仪式。
孟疏鹤将匕首随手一扔,坐下了。
众官纷纷伸长脖子,挤作一小堆来看白骨变化。霍回旭则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孟疏鹤。
孟疏鹤倚靠椅背,面色平静地合上双目,面上既无身份将露的惊慌,也无掌心伤血的痛色。
半刻钟后,人堆中爆发一声惊叫:“血渗进去了!”
冯启安将托盘挨个示于众人——只见那血珠缓缓渗入骨逢,只在表面留下了一点淡淡的印渍。
庆王党人脸色青白,仍不死心:“那不能证明莫氏子就是先帝的骨肉啊!”
“正是,莫氏本也不算什么清白人家,生下野种也不足为奇!”
霍回旭扫了一眼白骨,淡淡道:“先帝承幸簿中载明,莫氏守宫砂是被先帝临幸后消退的,李琅承确是先帝血脉。”
怎么改口替他说话了?孟疏鹤猛然抬眼,望向霍回旭,心中诧异。
霍回旭面向他,垂眸拱手,恶劣的态度一扫而空:“太子殿下,方才多有冒犯,臣自当领罚。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霍回旭一锤定音,至此,太子身份疑云,算是尘埃落定了。方才骂的最凶的那几个王爷党人脸色难看,他们是既得罪了太子,又暴露了野心,此刻心中可谓后悔无比!
.
宴席散去后,孟疏鹤在冯启安的护送下,共坐轿辇前往太子府。
孟疏鹤的左手已由太医敷上金疮药包扎好了。方才那一刀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伤口并不深,加之孟疏鹤一向很能忍痛,因此此刻只是觉得掌心有些痒。
冯西安此遭既扫清了凤党内部对他的猜忌,又令霍回旭挨上百杖,停职三月,可谓大获全胜!不过暗爽之余他仍是不免心有余悸,于是一路上都在同孟疏鹤痛骂霍回旭。
“霍回旭这个五品马车夫,靠着些圣上的宠爱,气焰嚣张,公然踩在你我的头上!”
“太子可听闻过两年前的泉州田产岸?霍狗那时方上任,便用‘鼠弹筝’之刑将泉州知州生生折磨致死!”
“太子可听闻过此刑?细绳捆住犯人四肢并吊于空中,犹如捆鼠,行刑人用木棍敲打细绳,犹如弹筝!”
冯启安忿忿不平,说至口干舌燥方才停下。这时他打眼一看——太子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疑似一点没听!
孟疏鹤确实没听,他盯着伤手,思绪混乱。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霍回旭,霍大人,在山阳县将他掳走囚禁的霍大人——先前之举分明是想杀他,但末了为何又替他澄清?
孟疏鹤又突然想起霍回旭那一笑。
不,此人知道自己并非太子——他是霍定澜?
可人的相貌姑且会变,性情亦会大变么?此人行事阴沉诡谲,同霍定澜哪有一点相似!
思绪良久,孟疏鹤抬起头,单刀直入:“霍回旭同霍定澜是什么关系?”
方才被孟疏鹤全然无视,冯启安此时心中还憋着一股气,不由得再次显现出徐娘的气质。
他哼哼几声,并不理睬——太后对太子不上心,那么他也不必尽心尽力伺候!
孟疏鹤骤然拔高声量:“他们是什么关系?我问你话,霍定澜和霍回旭是同一个人么?!”
鲜少见过孟疏鹤情绪如此激烈,冯启安一时间忘记了耍小男人性子,他呆愣愣地答道:
“霍定澜?前太傅霍良骥之子霍定澜?当然不是一个人了,霍良骥七年前意图谋反,被先帝斩了九族......霍定澜当然也是被处死了。”
死了。
孟术鹤瞳孔微缩。
怎么就死了呢?
“虽说是一个姓,但是二人确实没什么关系......好久没人提起霍家了......莫非太子认识霍定澜?”
良久之后,孟疏鹤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哦,我不认识。只是听闻霍定澜是个才子......同是霍姓,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
冯启安表情轻蔑:“才子又如何?犯了谋逆之罪,难道先帝会因他锦心绣口就饶过他么?不过,臣奉劝您一句,以后莫要提他了,尤其是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话到这里戛然止住,他忌惮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最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孟疏鹤不知道冯启安后来还叮嘱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的太子府。他屏退上前侍奉的侍女,推开房门。
“哐”一声,他混混沌沌,撞上一个半身高浴斛。
浴斛中撒了名贵的花草香料,香气四溢,然而水却是凉的——侍女们是太后从自己宫中拨来的,知道太子表面受宠,实际无权,便伺候得日益敷衍。
他此刻也无心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抬脚进了澡盆。
死了。
孟疏鹤弯腰抱腿,闭着眼让水缓缓没过脑袋。
思绪回到七年前——他与霍定澜相逢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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