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情人节
柳泰武的预言成真了。
13日的下午,一只红色高跟鞋和一部展示着苍白面孔的手机被人在山腰的长椅上发现,就此这个被藏于山林间的孤独的死者终于在一个月后的同一日被姗姗来迟的警察发现。案情三百六十度反转,媒体重燃起对岬童夷案的热情,比情人节的爱侣还要火热。得益于此,稍微冷却一些的《野兽之路》也“翻红”了:
读者惊奇地发现这部漫画居然在案件发生之前就预告了犯人另有其人,让被关押主角刑警因为案件的再次发生而洗刷嫌疑,甚至死者的身份都和现实中惊人的一致——结束面试的理发师。多个巧合重叠,即使剧情和现实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也无法阻止评论区里狂热地猜测。
在一切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下,马智郁没有来得及为出狱在即的河无念和再获热度的漫画惊喜,反而感到一阵焦躁不安。但她却很难说明情感波动的根源是什么:
她有着被揭露过盗窃行为而遭到孤立的经历,所以网络读者猜测她是真凶不会让马智郁过于困扰;至于负罪感,是有一点,但这案件除了与漫画情节雷同以外和她本身毫无瓜葛,对方不是因为她画漫画才被害的。即使是马智郁,也不会为陌生人承担过多的愧疚。
【总感觉我是忘记了什么事,和案件有关的…】
她苦恼地轻轻捶着自己的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知道的事情可以对案件起作用。
【奇怪啊,明明我没有去过案发现场,也不认识被害人吧,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哪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啊。】
马智郁将视线重新放回面前的平板,漫画评论区的讨论还在进行着,刚刚还收到了编辑询问情况的电话。她一边解释剧情和现实撞上完全是巧合,一边回忆自己和柳泰武讨论的内容。当时打动她的“偶像剧般的开端的谋杀”点子如今让马智郁有点尴尬和愧疚。
“唉……真的是巧合吧?这糟糕的命运,怎么居然又开始了…太可怕了…”
其实人会杀害人,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每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大家却还是不可置信到大惊小怪。人类长久地生活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中,没有捕猎与逃亡的安逸生活消磨了动物般的警惕,但久远的过往将原始冲动的本能埋藏在基因中,谋杀就存在于日常。
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会想要摔打东西来代替真正想要如此对待的某人吧?比如用捶打巨大的玩偶来发泄。也会想要避开人群,是不是害怕自己真的被一闪而过的念头驱使而去伤害谁呢?这种冲动发展到杀意不算费劲。
觉得不可置信吗,那这些话有没有在身边人的嘴里听到过呢:
“亲戚那边为了一点点老人的遗产,拖着不肯给人治病把人给害死了”
“那两家经济纠纷,半夜潜进去把人给捅了”
“隔壁大学的学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疯砍人”
“那家伙赌博还借贷,眼见还不上钱了就发疯开车在路上撞人”
——更加恶劣的,占据媒体的连环杀人案,都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人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深思熟虑地行动,杀人好像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困难。
不知道是侥幸还是冷漠,或许说是保护机制更为贴切,大部分人听过之后仍然无法将谋杀联系到自己的生活。排开例如刀具那样让人本能恐惧的尖锐物,人们对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事物如此迟钝,它们好像永远是温和无害的,但是——充电线努力的话可以勒死人,玻璃茶几磕上去搞不好也会丧命,瓷碗摔碎了可以捅入要害,一切人类能够举起的东西是否都能在疯狂地下落中一点一点剥夺某个人的生命。
这么看,杀人是如此轻易的事,因此身边的谁是杀人犯也完全是合理的可能。
不过,在橡胶包裹着的细细的电线彻底阻断某人的呼吸之前,在不算锋利的茶几边缘染上鲜血之前,在破碎的瓷片刺入心脏之前——先于这一切发生在眼前的这一时刻,无人会将这些寻常的东西与死、与谋杀联系起来。因为使用的时间如此久,熟悉的东西难以使人产生危机感。即使相关的征兆反复出现在身边,也少有人愿意相信,正如当下马智郁无法将柳泰武与连环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一样。这注定了她的思考是徒劳的,她不自觉地回避了“柳泰武是杀人犯”这个正确答案。
但无论是岬童夷案还是漫画,总归绕不开柳泰武这个人,身为朋友的他还是马智郁排忧解难的第一人选。自己找不出心烦的原因,她打算去找柳泰武聊聊这件事。
【今天还是情人节来着,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情侣还有心情约会吗?本来还是周五呢,有点可惜啊?】
她哒哒哒地给柳泰武发消息,没隔几分钟,对方的回信也传来了。
[泰武哥哥:我知道哦,肯定是想说河警官的事吧?看到报道了,河警官应该马上也会被放出来,我说的果然没错吧]
柳泰武的措辞语气一如既往的轻飘飘,在案件面前甚至显得过于轻浮,马智郁感到有点不舒服,但累积的依赖和信任又一次压倒了其他。
马智郁打字回复:我又不是只想着疯和尚,这不是还有漫画的事吗!不过哥哥不是我说,再怎么说也是案件,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后一句指责的话给删除了才发送。
【一开始的时候我自己都还为了案件和漫画撞上得意扬扬的呢,觉得哥哥性格好不会责怪我在他面前胡说八道的,那个时候他都没说什么来着…我现在才来说这种话好像太那个了…】
柳泰武的话还提醒了马智郁另一件事:河无念的出狱。她不久前才听李衡年和吴玛利亚说河无念要被转移到治疗监狱所去,现在案件就曝光在大众面前,他大概没待几天就出来了。
【不是说计划着要进去调查,一下子就放出来了能查到什么吗?】
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她操心就能改变的,马智郁叹口气,突然觉得打不起精神,也没心情继续和柳泰武聊天了。自己莫名其妙心烦意乱得很,他却说什么河无念出狱的事,一看就没把之前她说的“已经更加独立没那么在意河无念”这些话当真。
[玛蒂尔达:哥哥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情!不说了!你还是忙着上班去吧!!]
难得出现和柳泰武聊天之后心情反而更郁闷的情况,马智郁又想到之前见面柳泰武的“预言”,不爽地嘟囔几句:“还说什么会发生好事呢…我现在都快被当成杀人犯了…”
好在她的社交圈还有一个值得依赖的成年人,马智郁转而点开了吴玛利亚的聊天框,向她倾诉起有关漫画和案子撞上的事情。专业的心理医生是不逊色于柳泰武的好听众,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和看法。
[玛利亚姐姐:或许智郁你虽然自己不觉得,其实对受害者投射了很多情感呢。你非常年轻,也很善良,这些事情堆在一起也可能给你造成了过多压力,这段时间漫画的工作会不会稍微放一放更好呢?]
[玛利亚姐姐:但是漫画剧情这么相似确实是有点太过了,关于案件的信息怎么会这么多撞上,是有警察透露给智郁你吗?]
[玛蒂尔达:哎呦姐姐!真的是巧合!案子才刚出来一天,我的漫画早好多天就发布了,警察就算想告诉我也说不出来吧,真的没有人泄露案件信息!只是我和朋友一起想的!]
[玛利亚姐姐:朋友吗?]
马智郁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透露了:
[玛蒂尔达:嗯!就是泰武哥哥呀!帮了我很多忙来着]
这一次吴玛利亚的回复间隔了很久才发送过来,是简单的嗯。马智郁猜测大概对方突然有工作要做,眼看没有更多回复,她也没有继续聊下去,转头回去看刚刚被自己忽视的柳泰武的消息。
[泰武哥哥:玛蒂尔达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这不是你教给我的吗]
[泰武哥哥:狐狸哭哭.jpg]
[泰武哥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TT…]
“瞧这哥哥,明明平常和会读心的妖怪似的…”马智郁咂嘴,透过简洁的卡通狐狸仿佛能看见背后柳泰武的脸,带着一双下垂眼,眼尾把睫毛都往下压。那确实是一张适合装可怜的脸,当它做出凄惨落寞的表情,马智郁无法否认那双秀气的眼睛是十分可怜可爱的。
马智郁正回忆着,手机的振动惊醒了她,回过神她也被自己所想的内容吓到了。
【什么啊……太羞耻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看向手机上的消息,发信人不是马智郁预料中的那位,而是许久未见的河无念,反应过来的惊喜掩盖住轻微的失落,她点开对方的来讯。
[疯和尚:在干嘛,有空吗,带你那个精神病小男友和我见一面。]
河无念的风格一如既往的直白粗鲁,一个月的牢狱之灾看来没有改变他任何地方,这条消息让马智郁感到无语,她迟疑了一会,还是选择先点开柳泰武的聊天框“通风报信”。
[玛蒂尔达:先不说这个了!疯和尚刚刚给我发消息说要我们见一面,怎么回事,哥哥和他有什么事情吗?需不需要我回绝掉?]
她还对上一次三个人的尴尬碰面心有余悸,担心河无念是因为偏见无缘无故地为了案子找柳泰武麻烦。
柳泰武的回复还没来,河无念的催促一条接一条从手机界面的顶端跳出来,马智郁忍无可忍地点回去。
【明明之前我发消息的时候和死人一样…!】
[玛蒂尔达:我才想说呢!!疯和尚你在牢里待了那么久出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还没头没尾的!也不解释清楚吗?]
[玛蒂尔达:还有!泰武哥哥不是精神病!也不是我男朋友!你怎么也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情!]
[疯和尚:还说不是呢,护这么厉害,你这家伙长点心吧,把他带过来见一面你就知道那小子是什么货色了,刚好我还查出了点新东西呢,我当面给你解释]
马智郁不知道柳泰武和案件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河无念的话加重了她先前的不安。因为马智郁也清楚他对待岬童夷案的执着程度,所以她明白对方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这反而让她更加惊疑不定——河无念透露出来的信息似乎对柳泰武非常不利。马智郁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柳泰武的消息却恰好传来,他的语气和先前一样,起码看不出是被警察找上门的罪犯。
[泰武哥哥: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没关系,玛蒂尔达就带河警官来咖啡馆见面吧,我过会就下班了。]
两边的态度截然不同,虽然弄不清楚状况,但柳泰武与平日无异的表现还是给马智郁下了一剂强心剂。抱着大概只是误会之类的想法,她先应答了柳泰武,转而想给河无念发消息时,又突然担心起自己会比他晚到,河无念和柳泰武之间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冲突。因此马智郁急匆匆地出门,在路上才给河无念发去了咖啡馆的地址。
马智郁气喘吁吁推开咖啡馆的门,快速地环视一圈室内,确保河无念没有比她先到达,再寻找起柳泰武的身影。很快,她和换回私服从员工休息室走出来的柳泰武对上了视线,对方走近了,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又不是什么大事…”柳泰武伸出手,在即将接触到马智郁的脸时又收回来,“痛吗?”
【总感觉哥哥是想笑的……】
马智郁盯着柳泰武,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几分近似欣喜的情感,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了。
随后赶来的河无念看着眼前举止亲昵的两个年轻人,皱着眉头表现得非常嫌恶和不忍直视:“哎呦哎呦,还说什么不是呢,我看他挥挥手,你就追着他走了,本来涉及一些案情不想让你听的,现在看来你还是早点认识到他的真面目比较好。”
他抬眼看向笑眯眯的柳泰武:“出去说?”
“就在这里说吧,外面不是很冷吗?”柳泰武看了看手足无措的马智郁,“去角落那边的位置吧,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嚯!瞧这家伙,真是厚脸皮。”河无念被气笑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先朝着那个位置走过去坐下,“行啊,你无所谓的话我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柳泰武也跟着走过去坐在了河无念对面,迟了一步的马智郁尴尬地在座位前犹豫起来。
【我…我是应该坐哥哥旁边还是疯和尚旁边啊,坐疯和尚旁边哥哥会不会很有压力,太像审问了吧,坐哥哥旁边的话又……哎呦!早知道刚刚还不如站外面说话呢!】
“干嘛啊?还不快坐下!”
马智郁咬咬牙,心一横,坐在了柳泰武旁边。
“这家伙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啊…看看你等下听完了还能不能这么相信你的泰武哥哥。”河无念的目光转向柳泰武,“你,是对岬童夷感兴趣,还是知道岬童夷是谁,或者说…”
“河警官是想说我是最近的案子的犯人吗。”柳泰武带着微笑主动地说出了河无念的未尽之词,在对方眼里完全是有恃无恐的挑衅。
“听说你最近在给这家伙提供点子呢。”河无念没有正面回答,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坐立不安的马智郁。
“怎么了,最近提供点子也会被当成罪犯吗?”
“那也要看是什么点子啊,写得那么细那么符合现场,发丝啊美发师啊,你怎么知道的。”
到了她能说上话的领域,马智郁想要张口说说自己的想法,却被河无念挥手制止。她看一眼柳泰武,对方却没有看她,而是笑着看向河无念,那个笑容比河无念的阻止更加让她无法开口解释,像是带着幼稚的恶意一样。
“都是想象喽,联系一下之前的案子不就好了吗?因为那个时候不是说现场的粪便有采取到罪犯的DNA吗,又不能照抄,人身上最方便留下DNA的不就是发丝吗,因为发丝所以是美发师喽,因为这点就说我是犯人吗?”
“对,柳泰武,我觉得你是岬童夷,或者该说新岬童夷?还是模仿犯?哪个都无所谓。”河无念肯定地说,“对你来说有什么不行的,可能杀了爸爸的家伙。”
马智郁睁大了眼睛,她记得柳泰武提起过早死的父亲,但她并不知道这是谋杀。
“这是什么话…”柳泰武的眼睛弯弯的,笑意真诚,“杀死爸爸的犯人是岬童夷,这不是河警官在案发现场亲口对我说的吗?”
“是啊,当时我也太年轻,真是冲昏了头,早知道会培养出第二个岬童夷来,我就该粘上自己的嘴。”
“你们说完了没有?!”被忽视许久的马智郁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所以无论是岬童夷还是泰武哥哥爸爸的事情,都是还没有结论和证据吧?”
“……真是没救了,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就这么想吧。”
“才不是我就这么想,这是事实啊!疯和尚你一点证据都没有就这样来问,先不说哥哥是不是无辜的,如果他是罪犯,你这样问又能得到什么,还不是打草惊蛇?”
柳泰武意外地看一眼看起来有点生气但仍然口齿清晰据理力争的马智郁,倒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很聪明啊…比河无念聪明多了,这个警察还是让她来当会更有趣吧。】
“想着能让你对他警惕点,不要再来往来着,能达到这个目的的话也就不算无用功啊,但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白搭。”
“所以啊,疯和尚你还是好好调查点实际的证据,拿出来的话不用说什么也会让人相信啊,至于我……”马智郁放在腿上的手握了握拳,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果决,虽然现在的辩驳自认为公正,但从她不再无条件支持河无念的那一刻起,天平已然开始变化,“哥哥是我自己选择的朋友,我会为自己负责的。”
“还为自己负责呢,一冲动就会跑去跳河,连成年都没有的家伙…反正我会盯住他的,但我的忠告是离柳泰武远点!这一回要是来迟的话搞不好我真的会给你收尸呢。”河无念站起身,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不过,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马智郁和柳泰武都为他接下来的话抬起头,河无念居高临下,死死地盯住柳泰武,似乎要看透他每一个表情:
“和漫画不重叠,报道上也没有透露的……尸体,有一小块地方被剥皮了。”
——他没有错过,柳泰武和马智郁差不多同时放大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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