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雾观花

柳泰武是第一次见马智郁哭,也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哭得那么惨,他一边收敛着自己眼里的惊奇,一边还记得抽纸巾安慰哭得乱七八糟的马智郁。

【哭成这样…河无念又不是死了…】

“我们…呜…我们疯和尚,怎么会被,隔,当做岬童夷…抓起来…”

马智郁因为哭得太厉害抽噎起来,话都说不完整。柳泰武坐在旁边,陪她一起看报道,这也是他头一回坐在她身边而不是对面。

“这下…我该…怎么做?”

马智郁将目光投向在场除她以外唯一的人,这个人在她心目中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着可靠、值得信赖的形象,于是她的眼神中难以自控地流露出求助和依赖。

“我想大概是河警官急于破案引发了什么误会,只要警察继续查下去,他的嫌疑肯定很快就可以被洗清的。”柳泰武将纸巾递给她,这一切当然是“误会”,没人比他更清楚。

只是柳泰武几乎要笑出来了,事态完全在按照他设想的发展,甚至节目效果好得超出预期。河无念居然真的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当时他杀完人看到对方的时候就在想,一个警察居然完全不遵守规则单独一人办案,慷慨地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现场没有目击证人,而河无念没有不在场证明,在谋杀发生的当天,在这个距离案发地点并不遥远的电话亭里,再加上柳泰武外套上残留的案发地带出来的“证物”,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当他将死者稻草工作室里的稻草拍在昏迷的河无念身上时,对方就注定会有一场牢狱之灾。而这出由柳泰武编写的剧本,身为主角的河无念简直是最配合的演员了,毕竟连“编剧”本人也不敢笃定河无念在案发现场被当场逮住这种戏码会发生。

根据媒体报道,在职刑警河某曾经在案发当天和报社预告了第二起案件的发生,又在昨天这个预告的日子被警察在案发现场发现独自一人和尸体共处一室,被当场逮捕。而这位河警官,他的父亲正是曾经的岬童夷案嫌疑人之一。

除了这些信息以外,柳泰武猜测自己在河无念身上留下的稻草应该也发挥了很大作用,毕竟当晚河无念打电话时被自己袭击昏倒在电话亭,再怎么说袭警和蓄意伤害也算一个小案件,他的警察同事赶到后肯定有拍照保存现场情况。这就是他埋下的小地雷,在河无念没有被怀疑的时候,自然无事发生,当他本身就有嫌疑的时候,这个小东西就被引爆了。当年第二案的标志,除了引人注目的红衣以外,还有发现尸体的稻草堆,警方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迟钝到联系不起来。所有剧情都完全按照柳泰武的设计推进着。

柳泰武觉得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否则可能忍不住在马智郁面前流露出无法解释的笑意。但表面上他只是眼神流转了一下,皱了皱眉,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在替马智郁思考,而对方也很耐心地盯着他等待下文,顾不上往下掉的眼泪。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马智郁脸上,不自觉地被她的眼睛吸引,那双被泪水浸透的两汪世界上最小也最透彻的湖泊,此刻只有他一人的倒影。柳泰武顿了顿,繁杂的思绪被过滤,下意识地伸出手又生硬地转过弯去抽桌面上的纸巾递给她:“这样,你先去找河警官的长辈吧,是位寺庙的方丈吧?看起来是不太关注新闻的老人家,你先通知他们河警官的情况,也好一起商量一下。”看着马智郁点头,他才继续说道,“玛蒂尔达你应该可以联系上一些和河警官相熟的同事吧?向他们询问一下河警官的情况,这样可以让你安心一点。你也别太担心了,查案是警察的职责,先相信他们的能力,或许过了两天河警官就被释放了呢?他是一个很尽职的警察,我和你一样相信他的清白。”

马智郁点点头,又抽泣了两下,在柳泰武的安慰下冷静了些。

【疯和尚要是平安出来了真该和泰武哥哥好好道歉……】

面对眼前神色担忧的咖啡师,马智郁忍不住小小地替他抱不平一下,但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河无念,她站起身准备告辞,按柳泰武说的去观音寺找陈祖大师商量,对方也起身空出位置让她出去。

“谢谢哥哥…明明今天我本来是想和你谈谈的,结果疯和尚居然出这么大事,还要你来安慰我…”马智郁说着说着哭腔又重了起来。

“现在确实是河警官的事情更严重。”柳泰武拍了拍她的肩,“我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手机联络。”

“嗯!我这边有什么进展了就告诉哥哥…你也不要为我担心!”马智郁重重地点头。

柳泰武站在门口目送马智郁远去,一切一如既往的顺利:河无念被拘留,马智郁对他的信任加深,现在除了玛利亚医生还可以从马智郁这边了解案件情况,这件事的发生顺便让他不用和马智郁讨论昨天的事。柳泰武想回避在马智郁面前提起自己当时不太完美的伪装,但望着她的背影,那股烦躁感又浮现在胸口,柳泰武沉下脸,摔门进入咖啡馆。

他认为这种烦躁来源于对马智郁无法实现的谋杀。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时,柳泰武还不明白它的起因,但昨天马智郁穿着那件让他联想到死者的红外套出现时,柳泰武恍然大悟:或许他对马智郁的杀意从未消失。平安夜那天提着蛋糕盒的马智郁本来才会是倒在雪地里的尸体,柳泰武试着将受害者的脸替换成她,虽然这令人兴奋,但是烦躁感却并没有消失。只是现在,他没办法再去计划杀死马智郁,起码短时间内不行,活着的她比死掉的她更有用。柳泰武为马智郁不能成为他系列模仿案件中的第一案感到遗憾。

【以后可不能再出现这种情况了啊…必须一击必中才行。】

不过柳泰武的想法其实有点多余,他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和马智郁一样的人,也不会再出现这么多巧合了。

接下来两天马智郁都没有再到咖啡馆里,但是他们保持了密切的手机通讯,马智郁每行动一下就会告诉他状况和结果,所以柳泰武即使没有和她见面,也清楚地知道她第一天先去寺庙和方丈见了面,寺庙里还有群同样担心河无念的小和尚,马智郁顺便还提了句自己名字的由来——倒过来念的音像“不要哭”,这是父母对她的祝愿。

“不要哭”吗?

柳泰武的记忆力一向很好,马智郁哭得惨不忍睹的脸在他脑海中连泪痕都清晰可见,他又被逗笑了,哪怕她甚至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看起来也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嘛,是天生忘性大还是对河无念很有信心。】

柳泰武看着马智郁的来讯,有条不紊地回复每一件她说的事。对方告诉他,自己联系了河无念在警局关系最好的刑警,先了解了情况,说是没有发现特别有力的直接证据能定河无念的罪,但也确实没有比他嫌疑更大的人,现在的情况就是僵持着,或许不久后河无念就能被释放。马智郁还拜托了那位刑警找机会帮自己混到警局里去看看河无念的情况,顺利的话,她会在潜入警局之前先来见柳泰武一面,见缝插针地和他讨论一下漫画的新剧情。这两天她也没有完全在操心河无念的事情,毕竟马智郁身为一个高中生能做的也很有限,再加上来自多方的安抚,她也没有最开始那么担心了,转而将精力重新放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柳泰武缓缓地打字,一条条回复过去,对她的进展表示庆幸,欣然同意了对方的邀约,最后又安慰了几句,才放下手机。他打开电视,仍然有在职刑警作为岬童夷嫌犯被逮捕的报道,柳泰武心情愉悦地把主持人的声音当做背景音,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情:明天是他和玛利亚医生定好的面诊时间,下班之后要去一趟医院,顺便可以从她嘴里了解点什么情况。目前来说,吴玛利亚对他还有很重要的意义,虽然对方一直态度冷淡地划清医患界限,和那个会给犯人端水洗脚拉进关系的天使医生有所差异,柳泰武还是不能轻易放弃这根可能的蜘蛛丝。并且他敏锐地察觉,吴玛利亚和过去的岬童夷案件有很大的联系,她看起来对岬童夷案有非同寻常的关注。

柳泰武起身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又靠倒在抱枕上。

至于马智郁……

【马智郁…马智郁…不要哭?】

柳泰武按马智郁说的将她的名字颠来倒去地反复念了几遍,像一个孩子饶有兴致地在摆弄玩具的机关。

【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的笨蛋…不用我问什么,自己就全部说出来了,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柳泰武思考着和马智郁的对话中有用的信息,他的关注点落在“没有发现特别有力的直接证据能定河无念的罪”这句话上,据他所知,警方一直以来都宣称掌握有在案发现场提取的岬童夷DNA并且保留至今。当初监狱治疗所出现“岬童夷回来了”的字样,导致警方大费周章地提取所有犯人的DNA要拿回去比对,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那时候就引起了柳泰武的警觉,毕竟他发现了,他的偶像——真正的岬童夷——的确就在治疗所里,但警方那边提取完DNA就毫无动静了。

这一次的结果更加证明了警方的虚张声势:如果他们有岬童夷DNA,只要和河无念一比对,起码就能确认河无念的父亲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凶手,而现在报道中却只字未提。

【唉……虽然一直都知道,但我们国家的警察未免太好笑了,是因为警校的分数线还不够高吗,这样子可不行啊,游戏都没意思了。】

柳泰武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站起身,回顾了一下芭蕾的动作,俯身关掉已经进入广告的电视,轻快地转进卧室。

【明天是见玛利亚医生…后天马智郁要来找我,那就是11号…距离第三次案件就只有两天了吧,真是忙碌啊…】

柳泰武倒在了床上,装模作样地叹气,无论是pscychopath还是连环杀人魔,再怎么样也都还是人,都需要休息。像他这样的人睡着时,大脑会制造什么样的梦境呢?或者说,有谁敢入他的梦?

只有他自己知道,无尽的灰暗中,出现了一抹红,是红衣,也是血液,但是比鲜红色更加夺目的,是那两汪朦胧的琥珀色湖泊。

但对柳泰武来说,睡眠只是任务,他从来没有出现过赖床的情况,梦境这个微不足道的附加品更加不会被他放在眼里,他出色的记忆力可不是耗费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的。所以即使起床时柳泰武少见的恍惚了一下,他也很快地收拾完毕出门,只可惜这个不太完美的开头似乎注定今天不会太顺利:上午上班的时候,有个略胖的刑警独自来询问他之前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柳泰武故作无辜地搬出了吴玛利亚,对方也没有再多问就离开了。

【看这家伙的样子,估计就是和河无念关系最好的,怎么办案办得如出一辙的粗糙啊。那应该就是他吧,要帮马智郁混进警署去看河无念的人。】

柳泰武突然感到一股不满,他低下头一瞬间面无表情。

【居然偷偷放高中生去看犯罪嫌疑人,真是一点警察的素质都没有啊。】

这种不满在柳泰武下班后前往医院得知吴玛利亚有别的安排暂停看诊之后达到了顶峰,他跟着医院里骚动人群看到了在警察控制下戴着手铐的河无念,这副滑稽狼狈的造型倒是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啊哈,前两天还一副长辈和警察的样子教训马智郁呢,今天这副模样还真是有趣。看来这就是玛利亚医生今天的额外安排了,要给河无念做精神鉴定?他脑子有不正常到这种地步吗?】

柳泰武饶有兴致地看着河无念被愤怒的民众谴责质问,直到对方和吴玛利亚一起合力拉起试图袭击河无念却差点意外坠落栏杆的丧女大叔这一小插曲打破了他短暂的幸灾乐祸。

吴玛利亚和河无念之间的氛围非常微妙,与马智郁和河无念那种单向倾慕的感觉不同,两个人对彼此像是有着因为经历过同一个秘密而产生的双向的信任和好感。吴玛利亚对待河无念的态度与对待病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好像无论柳泰武如何示弱如何用尽手段也无法获得她那样的青睐,这让他非常不爽。可是就算他再擅长分析人的言行举止去玩弄别人,感情这种东西也不是那么规矩的东西。它充满未定的变数,和数学演算那种进行了相同的步骤就可以得出同样结果的严谨系统不同。它是未知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是复刻了同样的经历就可以获得同样的情感的,这是柳泰武也无法掌控的。

柳泰武面色阴沉地隐藏在人群中看着那对男女,他感到自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把那些让人看了心烦的画面抛在身后,柳泰武转身离开,其实按照惯例来说,他应该会留下来关注着事情的发展,但是今天似乎比平时浮躁多了,不想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他走出医院大门,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几乎感受不到温度,倒是刺眼得烦人。像柳泰武这种人,是不会感到孤独的,他并不把自己和其他人归于一类,普通的人只是工具和猎物,对称得上同类的家伙也只有排斥,即使是岬童夷,他也更多的是想超越对方。如果做到了,或许他会打算把对方也除掉。所以他会为吴玛利亚和河无念之间暧昧不清的情感而烦躁,并不是因为符合常理的所谓的恋爱心情而吃醋,单纯是为了事情无法按照自己预设的剧情走而不满。在柳泰武的构想里,吴玛利亚应该特殊对待的是自己,不然她怎么成为那一块刹车板,成为能让他忏悔的索菲亚呢?

不过不按计划走的不只有她,还有某个侥幸逃脱的高中生漫画家。虽然意外频出,但马智郁从出现开始就非常符合柳泰武的心意,不要说刹车板了,她简直像一个助力俯冲的斜坡,意料之外的一举一动也能带来惊喜。

想到了她,柳泰武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并未被察觉到的笑意。他在肆意嘲笑着普通人情谊的同时,对自己的变化却如雾里看花一般,掌控感让他忽略了自己是否也如马智郁一样对这段关系陷入依赖。

即使是精神变态者,心脏也没有任何有别于常人的区别,它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加快跳动,就算大脑发生了某种异于常人的轻微变化,也不妨碍它诚实地思考某个令人挂念的问题:

明天,马智郁又会展示什么样的惊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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