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看病

柳官病势之重出乎意外。

李郎中大概三十岁的模样,生得一张紫红色的橘皮脸膛,虽说颇丑陋,但气息还算沉静,进了门来,坐着替柳官诊了一脉,又换了手再诊一次,就说:“以前有人开过药没?”

徐归远急忙取了万春堂那张药方来给他看:“徐某看过了,见还通得,所以才用的,先生您看是?”

李郎中扫了那方子一眼,点头喟叹:“这是个好方子,若没它这几日吊上来些血气,这会子要更难了,快快再煎一副来先给他灌下去。”

“先生,内子这……”徐归远头发还湿漉漉的,眼睛里焦急满溢,“可也还不甚重吧?”

李郎中叹了口气:“气血两亏,心思郁结,棒伤未愈,又兼今日一定是有大喜大悲的事,致得痰迷心窍,可不是耍处。我如今也再替他开一个方子,姑且用上再瞧瞧,如再不好,只得请万春堂那老先生来了。”

一番话,说的门口站着的揭青谷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连着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作死的贼人,好好地怎么就兴起喝酒的事来!”自责不已,赵秀年急忙制止,心里也是难受,劝慰道:“不会的,我不信他就这样没福。”

徐归远沉默不语,心急如焚。

李郎中随身就带了药箱,里头有几味常见草药,此刻又开了一方,交给李娘子将药配过了,一并送出去煎上了。揭青谷急得团团转,又想出去看着药,又不舍离了这屋,李郎中就叫住他:“那药就让他那么煎着就行,赵夫郎,你且跟着我娘子,看看他身上那棒疮如何了,只怕这么一冲,又要坏事。”

“我来持灯。”徐归远急忙道。

之前,他也曾想看看柳官身上之伤的,只是碍于他非本夫,纵然外人看来于柳官名节无碍,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那个槛。再加上,这些天柳官坐卧行走,都跟没事人一般,只是偶尔有些蹙眉,看上去不是大痛,故而徐归远就将这块心思撂下了,每日只煎好了药嘱咐柳官来吃而已。

今天,却是说不得了。

揭青谷就一边唤着柳官的名字,一面解开他衣衫,往里一看,更是哭得难以自制,指着徐归远骂道:“你混账!你下十八层地狱!柳官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与你对命!”

徐归远也愣住了。

眼前不足七尺的小小身躯,锁骨肋骨根根分明,由上到下,伤痕累累。肩膀上有被指甲抓破的伤疤;两条膀子上、大腿上,青一点紫一点的,有鞭子,也有掐拧出来的,还有烫伤后留下的疤癞,甚至看得见牙印;膝盖底下两团是鸡蛋大的青黑,那是常年跪出来的;脚上血迹斑斑,是鞋不合脚磨破了的。

再将他翻过身来,其后更惨人。那背上脊骨、肩胛骨凸出,如鸟一般,上面是一块一块青紫血泡,有些好转了,有些还黢黑——正是井婆子曾用火钳拧出来的。往下,由腰至胫,一片烂肿,最严重处显然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却又再次崩开,正渗着血。

徐归远冷静些,但声音也有些不稳,听李娘子简单地向站在屋外的李郎中描述了一下情况,就急忙问:“李先生,这伤明明已收口,怎么……”

李郎中叹息:“最近没有房事么?”

徐归远连连摇头:“自他……”

他本来想说,自柳官受伤后,再也没有。但看了一眼他身上,那分明是新伤摞着旧伤,好些地方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思及此,心中又是一阵难忍的酸涩:“……自我最后一次犯浑,不慎伤了头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不过,这两日他不肯闲着,一直做事……”

李郎中摇摇头:“与做事不相干,是气血急涌冲了疮口,幸好还不甚晚。”就让李娘子取黄酒,“你抱住他的头,让我娘子替他将转坏的疮口冲洗冲洗,不然内攻外伐的,只怕更难上加难。”

徐归远急忙就点头,在炕边上坐下,将柳官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按住他的上半身。揭青谷一面哭,一面也按李娘子的指示,抱住了他的腿。

黄酒甫一倒上去,柳官就痛不可支,猛地挣扎起来,原本紧闭的双眼圆睁着,却没有什么神采。

“没事了没事了,这就好了。”徐归远一只手撸着他汗湿的头发,口中语气温柔。

“生……”柳官喘着粗气,含混地说了一句话。

“柳官,柳官,你想说什么?”揭青谷一叠声地问。

他气息太弱了,徐归远只得俯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任由对方灼热的气息喷在耳朵上,烫得他心里发颤。终于,他听明白了柳官想说什么,就抬起头来,轻声对揭青谷道:“他要那张生死状。”

揭青谷忍着泪,在怀里摸了两把,将那张黄纸摸了出来,在柳官眼前晃了晃:“柳官,你瞧,我替你好好地收着呢!”

柳官却似乎已经听不见旁人说什么了,他两眼发直,目光紧紧拴着那张纸,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已经见了殷红血洞!揭青谷又把那纸往前松了松,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出一只手来,猝不及防地一把将那黄纸夺过来,蜷缩着搂在了怀里,不动了。

揭青谷嚎啕大哭,徐归远也红了眼眶。

一夜难眠。

两三个时辰后,天色才亮,徐归远就拿着钱套上骡车,跟李郎中进了镇上。李郎中要去请万春堂坐堂的老郎中,而徐归远则要去杏林回芳,看看能不能再请一位名医。

令他没想到的是,杏林回芳的那个小厮就在门口刷马,原来,他正要出去打听打听徐归远家住何方:“……还需要些金蝉衣方才耐得到临县送来货,徐爷这么匆匆的又是什么事?”

徐归远这时候当然没空跟他谈生意,三言两语,将柳官的危情说了一个明白。小厮一听,也替他着急,放下马就进了屋,不一会儿,还没穿戴好的李桢匆匆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眉眼冷淡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哥儿。他过来,也没跟徐归远寒暄,直截了当道:“弟虽然是家学渊源,但因父祖早逝,学艺不精,不敢添乱。这一位雅姑姑是内科的高手,就让她带着徒弟随你们去一趟,诊金弟自付。”又问徐归远银钱是否凑手,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方才放他们去了。等到万春堂,却得知张老郎中一早被派去某员外家看他第十八个小妾去了,只得接了李郎中回返,在路上又遇见了一个游方的郎中,遂一并带上了。

就这样,李郎中、游方郎中以及雅姑姑三堂会诊,扎针、艾灸、灌药、洗身,又催吐了两回,一直折腾了一个时辰,柳官喘息见稳,高热稍减,但手中紧握着的那份生死状,却还是半点都没松开。

“痰已吐出,气血也不沸,这回性命无碍了。”雅姑姑满头是汗,让徒弟收了针。

李郎中和游方郎中眼巴巴地看着那套针,语气里满是崇拜:“姑姑好手段,不是我等赤脚郎中能比的。”若是能跟人家学个一二……

当然,现在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赵秀年自去送雅姑姑和游方郎中。虽然李桢说了并不用徐归远操心钱的事,但后者还是取出二两银子来,各自送了些做谢礼。接着,徐归远、揭青谷和李郎中、李娘子,有在炕前守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柳官睫毛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揭青谷喜极又泣,自从进了这门,他的眼泪似乎就没停过。

柳官虽醒,面色惨白,气息孱弱,躺在那里难以说话,只是嘴唇翕乎着,眼角的红痣已经褪色到看不出来了。

徐归远急忙让了地方,让李郎中诊脉。

“稳住了。”李郎中就说了三个字,让徐归远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经此一遭,以后万万不可大意了。他亏空过分,还需要好生调养,饮食上不可太寒酸,粗重活计,也不要再做了。我观他脾胃也不甚佳,这药汤子吃完了,可不必再吃了,我另留几张药膳方子与你,小心调理几年,日后如何,我却也说不准的……”

……………………………………………

下午,徐归远果然按照那方子,去镇上买了一只肥母鸡,杀了炖成党参枸杞人参汤,挑好地盛了一碗,揭青谷看着柳官吃了睡下。等到晚上再醒来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说得话了。

他醒了,徐归远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将场子交给跟着蹭吃喝的揭青谷,自己走出到院子里刷洗骡子。

小鸟儿这一病实在沉重,前前后后为了救命,已花了两千六百多文钱,李桢之前送的银子,就只剩一两有零了。倒不是他徐归远心疼银钱,他是觉得,柳官这些日子还是得大补,银钱不凑手是万万不行的。

这样想着,他就把目光投向了屋檐下的几个大坛子。

这还是昨日傍黑时,他们去赵家赴宴之前封上的,里面装的都是芋荷杆。这东西要做起来也是简单,只要把晒蔫了的芋荷杆切成小块,紧实地码放在坛子里,加一勺米醋,然后再蒙上一片芋荷叶,水密封口,最上头压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叫芋荷杆不浮起来即可。

据说,酸芋荷还有其他更好吃的腌法,但徐归远没上过手,所以还是选择了这种简易保险的方式。

等这东西腌成,大约还要两三天。徐归远抚摸着骡子,低声道:“不然把你卖了得了,不得□□两银子啊。”

这癞骡好似听懂他的话似的,吃草的动作顿时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骗你的。”徐归远笑,“把你卖了,谁替小柳代步啊!”

但没钱还是不行的。徐归远叹口气,正在纠结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一阵敲门声:“徐爷,徐爷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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