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不久前才交过锋的井桐。他一身水蓝棉布的衫子,领口、袖口绣着摇曳的玉兰花,斜斜伸出几枝,与他头上那玉兰簪子遥相呼应,着实清雅非常。
他旁边,还跟着个二十三四的少妇。此女徐归远也认得,正是井家的大儿媳妇。井家大儿井梁虽然不是井婆子亲生,但这个大儿媳妇却是井婆子的亲侄女,娘家姓狄,嫁过来后人称井大嫂。再就是个十二三的小哥儿,相貌与柳官也有三两分像,皮白肉细的,却比他两个哥哥更娇些——这是井家的行五的小哥儿,也有个吉祥的名字,叫做井桂。
看来,岳家的女眷们是在娘家、姥家歇完了伏,赶着入秋前,都回家来了。
这一家四口的脸色都似不大好看,井大嫂含羞带愧的模样,两个小哥儿则一脸的愤懑。路上遇见,徐归远也不好装瞎,只得站住了,跟她们打了个招呼,结果也只有井大嫂红着脸与他寒暄两句。井桂则在一边,拼命地给井桐使眼色,井桐皱着眉头理都不理。
徐归远猜,他们应当是遇到了些不平之事,这井桂是想叫他去帮忙,故而撺掇井桐开口,可惜,他应该还不知道,前两日井桐才从徐归远手里吃了亏,他自诩为自尊心强,势必不会亲自开口。
不过,也不用他屈尊,这里不是有现成的枪使么?
果然,井桂见井桐只是低头,眼圈泛红,就受不了了,一把扯住徐归远,两道细眉挣的高高的,张嘴就带哭腔:“徐哥夫,我四哥方才被人欺负了!”
井桐急忙一拉弟弟,但显然还是迟了一步,井桂已经巴拉巴拉说了起来。他无奈地扭过头去,用右手的食指骨节,轻柔地抹了一下眼角。
也像玉兰花一样飘摇呢。
原来,他们一家四口这次来镇上,是要去声名最大的酒楼,名叫“周记”的那一家,去卖甚“菜谱”的。进门被伙计轻慢,好在井桐伶牙俐齿,最终成功面见掌柜,可惜……
“……就价格没谈拢嘛。五十两的菜方子,他不识货,嫌贵。正好在门口看到他们东家的车了,三哥就说,想见见他们东家,结果,他们狗眼看人低,一听这话,就找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硬把我们撵出来了!”
徐归远:……
他真的很想看看,什么金贵的菜谱,能卖五十两。周记肯让他们见掌柜已经是体面的做法了,谈不拢价格,又要见东家,这……
难道他们以为,周记也如杏林回芳一样,正是艰难困苦时么。人家酒楼开了三代人了,能差什么菜谱。
“跟徐大哥说这干什么。”井桐含泪带笑的,就轻轻叹了口气,那乌黑的瞳仁,骤然转向徐归远,羽毛一样轻轻扫着,“又叫你见笑了,徐大哥,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疼,没三哥病得厉害,你快回去陪三哥吧。”说罢,故作坚强地展颜一笑。
徐归远不禁有些好笑,假作不懂他弦外之音,从善如流:“四弟和内子手足情深,倒教徐某惭愧起来了,自然不会继续闲逛,这就家去守着你三哥。”说罢,作了两个揖,拉着赵秀年就走。
徒留井桐三人风中凌乱。
“他真的变了。”井桐喃喃道。明明一向对这条舔狗爱答不理、甚至极嫌弃的,可现在,真少了一个备胎,他心里不知为何还有些不悦。
一定是因为,这个疑似的穿越者,不肯跟自己结盟的缘故。他想到这里,就不肯细想了,,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三哥的命还挺不错。”
“什么?”井桂没听清四哥在说什么,不过不影响他发牢骚,“这皮匠真是把脑子摔坏了!你听说了吗,他前两天打了一个什么猎物,然后就在福建铺子里,给三哥买了佛手柑,连赵三家的都跟着享福!四哥,我从小到大,还没吃过那东西呢!”
“卖了菜谱就给你买。”井桐回神,就亲昵地在井桂鼻子上刮了一下,“等以后你出嫁,给你带上一箱子佛手柑当嫁妆,好不好?”他说着,还雨露均沾地看向井大嫂,“嫂子,到时候也给你补上。”
“那多谢四弟了。”井大嫂闺名狄绍兰,为人颇有几分明白,并不如井桂一般,把井桐这些空话当承诺,跟在他屁股后团团转,因此只是站在一边笑笑。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井桂充满干劲。
“去周家。”井桐斩钉截铁,“既然在店里见不到,就去他家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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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归远到家时已是半晌午,日光煦暖,远远地,他就看见柳官正在外面,由揭青谷搀扶着,正慢慢地走。
“能下地了么?”徐归远很惊喜,就从揭青谷手中接过了柳官。
柳官语速极慢,像个才学说话的婴孩,但是竟没结巴:“嗯,躺久了,累。很快,就会好的。”接着,他主动问道,“金蝉衣……”
大家伙就簇拥着他进去,由兴奋劲还没减的赵秀年将买卖生意讲了一遍。当听到一共赚了八两银子时,揭青谷激动地直掐大腿:“啊呀,不枉咱们昨晚一夜不睡!”兴高采烈地下去备饭,打发两个汉子吃了歇息。
这两口子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柳官和徐归远。
“这是送你的。”徐归远归纳好其他东西,就回到炕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来,“虾糖好吃,你尝尝,这些日子净喝苦药汁子。”
“不,不。”柳官推拒,“不苦的。”可才一张口,就被徐归远一招“猴子摘桃”,往他嘴里塞进了糖。
虾糖是酥脆焦香的,唾液濡湿了表皮,就有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好吃吗?”徐归远很殷勤地问。
柳官垂下眼眸,稀疏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吃。”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徐归远又拿出了一样东西,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牛角梳,疏通经络,旺发益筋。”徐归远嘴里又吐出几个他听不太懂的词,叫他一时有些怔愣,突然不知为何,就一把握住了徐归远挥舞的手腕,好像要抓住一条飞扬的蛇。
他手极小,甚至环扣不住徐归远粗大的骨节,细弱的手指搭在上面,肤色分明。
徐归远一下子愣住了。
“抱歉,我……”柳官也愣住了,旋即火烫似的收回了手。
“我,我去看看咱们的酸芋荷。”徐归远也不晓得为何,顿生理亏之感,将糖和牛角梳往柳官怀里一推,跳下炕去跑的飞快。
腌制酸芋荷的时间,往往视本地气候而定。徐归远昔日所见,是在东南一带,而交南府为江北重省,其情况又大大不同,所以,徐归远查看颇勤。
今日,是腌制的第三日。
开了一个盖子,顿时,酸味扑鼻。这味道又与醋酸、果酸味不同,是带着些青涩的酸味,很快就消散了。
徐归远取出一块来,只见芋荷杆已经由翠绿色,变为了黄绿色,原本的邦邦硬,也带上了些软绵韧性,但是却仍是脆生的。扔进嘴里细细咀嚼,芋荷杆中原本的苦味已经溶化,所余的唯有清爽脆嫩,酸酸的极为开胃。
但是酸味还不太够。
想了想,这一坛子已经开了,干脆就留下自家吃得了。徐归远舔舔嘴唇,就把坛子抱到了厨房,到菜地里摘了两个虽红但不甚辣的红椒,打算晚上炒来吃粥。至于肉,还是等柳官好了之后,再替他做一盘来吃吧,毕竟大病初愈,少少地尝个辣味还好,可不能吃多了。
连日操劳,徐归远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傍晚,夕阳西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柳官跪在他床前,两个胳膊肘费力地支撑着,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平日呆滞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烧去这副皮囊,看清里面装着个什么东西一般。
徐归远:吓!
柳官也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向后跌坐在地。
徐归远急忙起身把他好好地扶起:“你怎么自己下炕了?”可恨他睡的太沉,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转念一想,也唯有苦笑:柳官想来的确轻手轻脚地,走起路来,也像飞鸿踏雪,非但不留痕迹,几乎是连点声音也不敢出的。
若是派去做间谍,一定是一把好手。
“我就是,想来问问。”柳官局促道,“那个灶房里的酸芋荷,能吃吗?”
“当然当然。”徐归远急忙爬了起来,“你别劳碌,我去做来你吃。”
柳官犹豫了下,没抢着做活,只是轻轻点点头。
用辣椒炒了一个酸芋荷,徐归远又添了宽油,炸了一盆知了猴。等做其他饭菜时,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家里的调料极少。当然,这并非他家独有的烦恼,本地庄户人家,对调料都用得慎之又慎,只因其大都价格不菲。
还是要尽快赚钱呀,就算是为了痛快地用调料。徐归远将最后一道干煸豆角盛出来,又取了杂豆小米黏粥,端到了炕上,就期待地看着柳官。
柳官果然理解他的心意,第一筷子,就尝了酸芋荷。
淡淡的酸,浅浅的辣,脆生生地咬在齿间。
“怎么样?”徐归远有点忐忑,他是打算用酸芋荷再发点财的。
柳官不答,只是反问:“他真的,跟酸菜差不多味道吗?”
“是呀,可能更脆点吧。”徐归远有些不明白他问这做什么。
原来酸菜是这个味道呀。柳官点点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全家分食酸菜鱼肉的夜晚。他没吃到鱼肉,也没吃到酸菜,最后只用汤泡了一点饭。隔天出门洗衣,小哥儿姑娘们就有问他的:“听说你嫁到巴蜀的姑姑,给你们带酸菜了,什么味儿?”
什么味儿?时隔七八年,柳官终于喃喃地回应道:“嗯,很好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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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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