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蝉衣

徐归远一个箭步窜上了木床,拉过被子来掩着半身,脸红如熟虾子,语无伦次:“不不不、不必不必伺候,这件营生,从今往后,都不消做了的!你只管好睡就是!”

不消做?柳官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面红耳赤,嗫嚅道:“你,你……”他疑心是皮匠伤了头,殃及身下之根苗,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心中越发惊惶不已。

他让皮匠断子绝孙了!皮匠焉能放过他!可为何,为何,这整一日,这尊凶神却是这样的温存小意?

恰好骡子在外嘶叫了一声,或许是嫌主人家今日备的食粮太糙,可落在徐归远耳里,就如嘲笑一般。他恨恨朝窗外道:“再叫,再叫阉了你。”

阉……阉……柳官福灵心至,看向徐归远的目光都变了。

是了,是了!那猪、驴乃至骡马,公的难免凶悍不驯,为叫它温顺,村里多有谯猪、阉驴的匠人,一旦牵到他家去,再出来,猪也肯好好吃食了,驴马也都听话肯干了!那等畜生尚且如此,焉知人失其势,心性匪转?

柳官抚着胸口,微微发怔。

徐归远只觉他那眼神不对,却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想到了这一节上,所以就急忙道:“好了,天色已晚,快些睡吧,明日还要做活呢。”

“哦,哦。”柳官回神,急忙抱着白花花的身子落荒而逃。

于是一夜无话。

………………………………………………

次日一早,天才亮,徐归远就于睡梦中耳闻窸窣之声,遂惊醒,手在床边摸索了一阵佩刀,才又想起,自己早已是方外之人了。

还是有家有室的方外之人。

他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也没不必穿戴,起身穿了皮靴,踢踢踏踏地走到外屋。果不其然,柳官已经在灶下忙碌了。见徐归远出来,他拘谨地站起身来:“当家的。”

昨日一天的助忙,已经让徐归远晓得,柳官并不太习惯他跟在屁股后头帮忙,更喜欢一个默默做事。于是,他也不在这添乱,笑着道:“小柳辛苦,我去挑水。”

挑水、扫地、清猪圈、又把骡子身上刷了一遍、看看院子里的菜根是否被昨儿大雨沤了,这一清早也甚是充实。完事了,他又饱饱地吃了一肚子柳官备下的绿豆小米粘粥、饼面窝窝、酱腌小黄瓜,却还是觉得不足——还是吃肉吃惯了,可这家里连个蛋也是无的。

赚钱之计须得尽快起兴了。

一时饭毕,徐归远就翻出个箩筐来,要去树林里寻金蝉衣。正在那里嘱咐柳官好生歇息,务要吃药、涂药,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喊。

“柳官哎!我苦命的柳官哎!”

柳官一听,耳朵竖了起来,却不敢应声,只是紧张地对徐归远道,“是、是赵三家的,小谷哥。”

徐归远很快从记忆里找到了这个“赵三家的”——是他家隔着一户的街邻,汉子赵秀年,因是家里老三,人称赵三,故而他夫郎也被称为“赵三家的”。这也是个新嫁的小郎君,本性揭,乳名青谷,他和柳官又年龄相仿,更巧的是赵三也是个大龄光棍,前年好容易从山里正经娶了一个夫郎,跟原主当初娶亲的情形也颇相似。

故而,这两家的夫郎要好,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日子,因为暑热,村里的大小媳妇、夫郎、姑娘、小哥儿,大都有往娘家或姥家避暑的习惯,柳官这为数不多的朋友自然也家去了,估计是昨日方归,听说了这几日徐家的乱象,心急火燎地就跑来看柳官了,

只是,这声音,怎么听起来好似哭丧一般?

徐归远怀着满肚子的疑问,起身去开了院门。才开条缝,就见揭青谷左手一个棒槌、右手一把菜刀,呼啦一下子挤了进来!一看开门的是徐归远,登时就朝他扑过来:“你把柳官打杀在哪里了!我要同你对命!”

他身后,跟着个五大三粗、面相憨厚的男人,正满头大汗地抱着他的腰:“……村里是那么传的,这不也没定论么,你先问明白了,再要与他对命不晚……”

在他那无可奈何地嘟囔声中,徐归远大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自昨日下午,他们回村后,这左邻右舍都竖着高高的耳朵,专要听他痛打“潘金莲”的大戏。结果,一直等到天明,非但没听见柳官的哭叫声,连他素日里的怒吼声都一丝不闻!

这可急坏了满村的八卦群众,于是,就有人绘声绘色地猜测道,他已经趁着后半晌的大雨,把柳官几棒子打死了,这会子尸首还存不存得住,也还两说哩!那揭青谷关心则乱,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登时三魂没了七魄,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提起棒槌和菜刀噔噔噔地就跑了过来。

徐归远一脑门子官司,什么六月飞雪哟,冤死他得了。

“小谷哥……”就揭青谷吵嚷的一嗓子,八里外都能听见,更何况柳官呢。果然,随着细弱的两个字,柳官已经急羯羯地走了出来,满脸通红地上来扯揭青谷的衣角。

揭青谷的哭丧声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手里的菜刀和棒槌怦然落地,好险没砸着自己脚背!好在,徐归远和赵秀年都是精壮汉子,两人同时上前,一人接住了一样,再对视时,就见对方脑门上全都是汗。

“我还以为你没了!我的天老爷呀,我就家去两天,就把好好的一个哥儿造补成这髅鬼的样儿……”揭青谷可不管老爷们们做什么妖,他一拍大腿,一把搂过柳官嚎啕大哭起来。

造补,也是本地土语,意为“糟蹋、磋磨、损耗”;髅鬼,则是说某人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说柳官瘦骨嶙峋,徐归远认了,此原主之孽,一时半刻,补不回来;可说他气息奄奄,这就太过了些,柳官明明活跳跳的,昨儿吃了药后,这脸色都好看了点!

徐归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试图安抚揭青谷的赵秀年,不禁替他掬了一把同情之泪,把接住的菜刀往他手里一塞:“老哥,我这外头有事,就不作陪了,你二位吃甚喝甚,叫小柳招待你们吧。”说完,飞快地背起箩筐,脚底抹油而去。

…………………………………………………………

一路在乡野阡陌间走着,自然又碰到不少本村村民,听了一些闲言碎语——听多了,如今的徐归远是脸不红心不跳。总不过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跟赵秀年说的的差不离,想必这阵妖风,等揭青谷这个大喇叭从徐家门上跨出来时,就能彻底止息。

不多时,目之所及,便可见村边的灌木丛和杂树林。因是盛夏时分,草木盎然,郁郁葱葱,还没走近,耳中就可听到蝉鸣声声,正是:

绿荫深处汝行藏,风露从来是稻粱。莫倚高枝纵繁响,也宜回首顾螳螂。

徐归远今日正是来做这个“螳螂”的。然其目标,并非蝉本身,而是它们身上的另一样东西——蝉蜕。

蝉之幼虫破土之后,退下的那一层硬壳,其味咸、甘、寒,可治小儿夜啼、口噤不乳,更可治大人家皮肤风痒、痘后目翳、胃热吐食,是一味常见的良药,又名金蝉衣、金牛儿等,不一而足。

果然不出徐归远所料,这树林地上,东一窝西一块的,铺着不少蝉蜕,经雨又暴晒之后,绝大部分都是壳脆皮软,已是不可再用了的。

不过,也是仰赖昨日一场大雨,土壤松动,破土孵化的幼蝉比旱日见多,即使脱得身去,蜕壳却仍紧紧勾在树干上,颇有些“虽死犹存”的壮烈之感。

怎么又想到这些打打杀杀的了,徐归远苦笑。甩甩脑袋,轻手轻脚地摘下离他最近的一枚金蝉衣,粗粗地拂去湿泥,即抛进背上背篓。

这东西极轻,一枚不过几厘,若要凑足一斤,须得千数个。掌柜当时报价一斤五十文的高价,看来是有理由的。不过,自打这林子长出来起,恐怕也没人来捡拾过这东西,地上树下何止千万!就算能用者十不足一,也是极可观的一个数目。

才一个时辰,徐归远已经收了半篓子,掂掂也有两斤多。

这片树林已是掘“树”三尺了,就是那挂在顶梢的,徐归远也嗖嗖爬上去摘了下来。看过无漏网之鱼,他又沿着清水河往西一路走、一路钻,豪情万丈、似要荡平山林……嗯,的树!

……………………………………………………………

“没打你?给你在镇上抓了药,还买了火烧?这床是他睡的?”

徐家屋内,揭青谷听了柳官断断续续地讲述,越听越是疑惑,不由连连发问。旋即又皱眉头:“这畜生,莫不是又憋旁的坏水罢!”

“我也、也不晓得。”柳官茫然地摆弄着衣角。因皮匠不在跟前,他那怯懦稍减,说话虽仍不连贯,但表意却清晰了许多,“小谷哥,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四弟?”

“井桐?”揭青谷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怎么不记得?当年他生下来就痴痴傻傻的,你家那狠心老婆娘,一应要把他饿死,幸亏了你天天日日省粥接济!到头来怎么着,嘿,现在人家伶俐得跟喝了猴尿似的!当初皮匠放出话来,说要借十五两银子娶他的,结果后来不知怎么,又成了花五两娶你!这里头要是没他撺掇,我可不信!我呸!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就等着看天爷显报……”

“小谷哥。”见他又开始骂这些没用的,柳官只得无奈地叫了他一声,“我、我不是说这个。他那、那痴病,也是病了一场,忽了巴就好了。我觉得、觉得他那时候的模样,跟当、当家的像。”

“还真是。”揭青谷顺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就点头,片刻又摇头,“可那也不一样,你想想,人病好了是有的,狗难道还有改得了吃屎的么?还得长个心眼……”

柳官就低下头,沉默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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