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正热闹着, 枝枝忙着帮一个妇人挑选颜色,林氏在柜台前拨弄着算盘给客人结账。
正是嘈杂的时候,铺子里却忽然静默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枝枝也顺着众人疑惑抬眸, 门口出现一个穿着流彩飞花对襟曳地纱袍的女人, 女人的气质是县里少有的雍容华贵,凤髻露鬓,娥眉点妆,美目似是含了三分春意,朱唇却是半点弧度也无。
“是端成郡主……”
“郡主怎么会来……”
铺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而话题中心的女人眸子一扫过来,众人就全闭了嘴。
可见威严。
然而她面上还是平平静静的, 半分严肃压迫也没有。
林氏和枝枝都愣了愣, 她们虽迁来不久, 却也能认出来, 这是东吴县最为尊贵的端成郡主。
林氏最先反应过来, 上去含笑招呼道:“端成郡主安, 郡主可要看些什么?”
郡主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回应,她缓缓走到枝枝身边, 一双眼睛打量着枝枝,却是在问林氏,“你是老板娘?”
“是。”
“那她呢, 绣娘?”
林氏怔了怔, 注意到郡主直视着枝枝的目光,顿了顿答道:“她是我家闺女,在店里帮忙的。”
林氏知道枝枝尚年幼, 怕是招架不住郡主,主动道:“郡主想看些什么,我陪着郡主挑吧?”
端成郡主皓白的柔荑抚过身侧那一片衣料,眼眸微垂,轻声道:“不要你,我要她陪。”
林氏哽了哽,郡主这语气淡淡的,却是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想了想,还是鼓起了性子笑道:“这孩子初来不久,对店里还生着,怕是招待不好郡主,还是我来吧。”
郡主终于抬起了眼眸,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勾起唇角:“倒是好笑,你这铺子不是刚接手不久么,她还生着,难道你就熟悉了?”
她虽扬着唇,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一双眸子冷冰冰的,林氏半天没敢吱声,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枝枝看着,忽然开口:“承蒙郡主不嫌弃,那由小女陪郡主在店里看看吧。”
林氏还是忧心,蹙眉想说些什么,枝枝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随后把郡主请到一边。
“郡主喜欢什么样的,不妨说来听听,小女一定为郡主挑选到满意的料子。”
端成郡主来店里虽然没有清场,但她所及之处,众人自发退散,让出了一条路来,倒是有清场的效果。
还有不少人耐不住郡主的威严,已经从铺子里溜走了。
枝枝余光扫了一眼,店里客人少了一大半,她在心里默默叹口气,这郡主是个难缠的,她一大驾光临就少了一半的生意,伺候不好怕是还有性命之忧。
“怎么,怨我了?一来就让你店里客人都跑光了?”郡主老辣的目光一扫,就看穿了枝枝心里的想法。
“没有没有。”枝枝连连摇头,“郡主尊贵之身,欢迎还来不及,怎会埋怨。”
端成笑了笑,她可是世家林立的京城里滋养出来的,见惯了人心暗语,怎么会信小丫头这冠冕堂皇的话,她轻哼一声,随意道:“放心吧,若是让我满意了,便将府中下人的衣服全部交由你们铺子来做,是不是划算了?”
县里人人皆知,端成郡主的府邸立于城西,围墙高耸,气势恢宏,虽然只有两个主子,可伺候的下人却一点也不少,足有两百多个,所有人皆着统一服制。
若是能承包郡主府邸这两百多个下人的衣料,确实是很可观的一笔利润了,比起店里这些零散的客人,不知赚钱了多少。
思及此,枝枝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地伺候着这位郡主,详细地为她介绍了店里的绣样。
不料,郡主只听到一半就蹙起了眉头,径直打断她:“你们店里也就只有这些俗气的东西了么?”
“呃……”枝枝愣了愣,认真打量郡主一眼,她知晓这端成郡主见识多眼光高,平常的东西必然入不了她的眼,她在郡主身上穿的衣裳上扫视一眼,淡淡道:“还有一样,或许郡主会喜欢。”
“哦?说来听听。”
“近来天热,我们铺子正在赶制一种新的样式,名为藕丝羽纱,顾名思义便是用万千藕丝结合而成,又充以细小羽毛,不仅清凉解热,而且舒适柔软,穿在身上如若幽兰般清透,清雅而不失华贵。”
这才刚入初夏,旁人还穿着单衣,郡主已经穿上纱袍了,枝枝便是猜测郡主一到夏天便极为怕热,寻常的纱衣穿在身上都不够清透的,所以便给了她这个料子。
郡主果然勾起了兴趣,眼里亮了些,“可有成品看看?”
“还在赶制中,尚未完工。”枝枝道:“若是郡主感兴趣,可以先给郡主做一件样子。”
郡主失落了一番,听闻此,也只好点点头:“那就用藕丝羽纱的料子,制一件鸾鸟朝凤绣样的吧,完工后直接送至我府上来即可。”
直到送走端成郡主,林氏还在心里发慌,此时也顾不及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赶紧拉了枝枝在一边低声商量。
“那藕丝羽纱还未制成,你怎的就说给郡主听了?若是做不出来,我们岂不是都要完了。”
这藕丝羽纱的想法其实不新鲜了,当年在铺子里还是枝枝亲娘提出来的,后来和林氏商议着要一起做,只是做工极需精细,且因为料子太轻薄透润,花样很难绣上去,便是他们那样娴熟的绣娘,也很难做出来。
后来这想法便不了了之,直到最近重操旧业,引入新布料新花样时,林氏又和枝枝提起了这个想法,两人想琢磨着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这种料子虽然复杂些,但只要费心,还是可以做出来的,难就难在要在这软薄的料子上绣花样,实在是很考验绣娘的功力。
林氏原本想着,若是要制出这样轻薄的衣料,便只能绣最为简单的花样,像是兰花桂花一类。
可谁知这郡主要求不低,一开口便是要鸾鸟朝凤的样式,便是林氏这种做了几十年绣活的人了,也难保证可以制成。
枝枝却深思了会儿,对林氏淡淡笑了笑:“林姨,就让我先试试吧。”
见她这么说了,林氏也只好先按下心底的忧愁,无奈点了点头。
端成郡主被安嬷嬷扶着从铺子里出来,又回到熙熙攘攘的巷子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已经看不到小女孩的身影了。
郡主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开口:“嬷嬷,那个姑娘,是不是有点眼熟?”
方才她进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小姑娘一回,见那姑娘无论是身上温柔恬软的气质,还是脸上的五官神韵,都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安嬷嬷跟着端成郡主多年了,若是郡主熟悉的,想必安嬷嬷也会熟悉,她拧着眉头想了一会,道:“奴婢也觉得极为熟悉,她眼下那一颗红痣,和当年永安伯府家的嫡小姐,简直是一模一样。”
端成郡主离京多年,当年京城里的那些贵女她已经记不起模样,但如今这两人远隔千里,气质却如此相似,还是让郡主起了疑心,她追问道:“那伯府的嫡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听说嫁进了长乐侯府,夫君体贴,儿女孝顺,日子倒也和美。”安嬷嬷似乎明白郡主心中所想,说着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不曾听闻侯府有丢失女儿的消息啊。”
郡主愣了愣,她确实是这么猜测的,估摸着年龄,这姑娘该是那位嫡小姐出嫁后所生的女儿,只有母女才会有如此相似的气度。
只是……侯府不曾有丢失女儿的消息,而从方才铺子里的人来看,那姑娘显然也是有母亲的,便是那店里的老板娘。
如此一来,两人莫不是真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的相似?
端成郡主还在出神地想着,马车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哭闹之声,小男孩中气十足地喊着:“母亲怎么还不回来?我要母亲!母亲回来!”
听到儿子的哭闹声,郡主连忙放弃了思考,急着上车去照看儿子。
罢了,无论是京城侯府的夫人,还是这铺子里的小姑娘,终归都是和她无关之人,她也不必再去为她们多虑。
*
此后的日子,枝枝便一直埋头研究怎么做端成郡主要的鸾鸟朝凤藕丝羽纱,和谢翼相处的时间不多。谢翼原本就纠结着要怎么把那支碧玺芙蓉簪送出去,这下更没机会了,这簪子就一直揣在他身上。
直到这日林氏给谢翼收拾屋子,整理衣服的时候看见了里头藏着的簪子,不由起了疑心,“这簪子哪来的?”
她狐疑的目光在谢翼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暗想如今儿子也大了,怕是也生出了些旁的心思,连枝枝都有沈公子的“追求”了,若是谢翼瞧上了哪家的姑娘也是正常的,只是怕他性子还不够稳,万一生出什么祸事就不好了。
何况他如今还在念书,这种事可马虎不得,所以她还得认真把关着。
谁料谢翼看见了那簪子,脸上僵硬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就随口道:“……路上捡的。”
“捡的?”林氏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那簪子,这花簪玲珑剔透的,“还是新的呢,你哪捡的?”
“就院门口捡的。”谢翼随便扯了一嘴,又怕母亲生疑,心一横干脆道:“娘,既然还是新的,就送给你戴着吧。”
林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收起了疑心,却没答应,“这模样瞧着鲜嫩,该是枝枝那种小姑娘戴的,还是送给她吧。”
谢翼本已经凉了的心忽然又一亮,这簪子本来就是给枝枝的,这下也算是送到了她手里,但他表面上还是状若不经意道:“随便,给她就给她吧。”
林氏又把枝枝从房里叫了出来,枝枝忙活了几天的绣活,这会儿正头昏眼花着,她瞧了一眼林氏手上的簪子,摸了摸发髻,“我头上的簪子还好好的,这簪子就给林姨戴吧。”
“你真不要?”林氏又问她一遍。
枝枝点点头,她还在研制绣样,没功夫和林氏多言,“嗯”了一声就转身回去了,一副对花簪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
林氏最后也只好将那支碧玺芙蓉簪插在了自己头上。
谢翼心里简直想吐血,他那么费心挑选的簪子,那丫头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就给林氏了,那芙蓉花碧玉明明最配她了。
她究竟是对那簪子不在意,还是对他不在意?
谢翼最终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他再也懒得理那丫头了,没眼光又没眼色,还想着给她什么甜头呢。
*
谢翼想送枝枝东西,却有人也想给谢翼送东西。沈之恒这会儿守在书院门口,手里提着个篮筐,正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算着时间,这会也该是谢翼要来的时候了,沈之恒眯了眯眼睛,果然看见路的一边出现谢翼的身影。
谢翼也在此时看见了沈之恒,他脚步顿了一顿,随后走过去,就当没看见她似的跨进了书院门槛。
沈之恒却一把拉住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敬辞兄今日来得真早。”
早么?谢翼抬眸往书院里瞥了一眼,他今早起得迟了些,此时书院里已经人声喧杂了,也不知沈之恒这一句“早”是从何而来。
他径直问了一句:“你到底要干嘛?”
沈之恒这下更紧张了,她前些日子和枝枝喝茶,听说谢翼喜欢吃糖蒸酥酪,便自己琢磨着在家做了这样糕点,她平日里从未下过厨,学会这道糕点还花费了不少心思,也不知做的合不合他胃口……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闲在家无事做了些糖蒸酥酪,听说敬辞兄你也爱吃这个,便想着送一些给你尝尝……”
她的脸透着些通红,谢翼看了她半晌,忽然眯起眼睛:“听说?听谁说?”
沈之恒像是被抓着什么把柄似的,吓了一跳,若是让谢翼知道她偷偷向他妹妹打听他的喜好,那就不好了,她连忙道:“没、没谁。”
然而谢翼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一瞧沈之恒的模样,再联想到她前段日子和枝枝单独出去喝过茶,就知道这事必然是那丫头透露出去的了。
何况……这糖蒸酥酪,也是有说头的。
那是他们还在鸡鸣村的时候,枝枝有一日想吃甜口的东西,便跟村口的吴嫂子学做了这道糖蒸酥酪,结果做的多了些,家里三人都吃过了还剩了好些,枝枝想着蒋元越总喜欢给她糖吃,必然也爱吃这甜口,便想将剩下的糖蒸酥酪送给蒋元越尝尝。
谢翼怎么可能让那臭小子吃枝枝亲手做的点心,连忙说自己还要吃,然后一口气将剩下的酥酪全部吃下去了,满腔满腹的甜味,差点没把自己腻死。
谢翼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肯定是枝枝当时看他吃了那么多,就以为他喜欢吃这个,便告诉了沈之恒。
他其实一点都不爱甜食,而且自从那次以后,他看见这玩意儿就反胃,这下沈之恒送的一盒糖蒸酥酪,他当然也没什么兴趣。
“谁说我爱吃这个了?”谢翼没什么好脸色,这沈之恒怎么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呢,怎么甩都甩不掉,不仅缠着他,还缠着他家那丫头。
说起来枝枝那丫头也是个白眼狼,人家几句好话就把她收买走了,把什么事都告诉别人。
“警告你以后离我家人远一点,听见没?”谢翼没好气地对沈之恒吐出了这句话,就径直跨进了书院门槛。
独留沈之恒愣在门口,一脸青白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她活动了下僵硬的手指,看了眼自己苦心烹制的点心,自嘲似的一笑,而后将食盒扔在了一边。
贺闻天这次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看完了这场好戏,啧啧嘲讽道:“小白脸果然是小白脸,跟个女人似的,还下厨做点心……”
若是寻常,沈之恒听见他的嘲讽,必然要和他争执几句,可这次沈之恒也像是失了魂魄般,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浑浑噩噩地转身走了。
贺闻天还等着沈之恒和他吵,谁知道这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有些不习惯,暗道一声“无趣”。
地上只有那食盒还孤零零地留着,贺闻天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过去偷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他从小最爱吃甜食了,连喝的水都是放了糖的。
“嘿,还别说,”二世祖一边咀嚼一边嘀咕着:“这小白脸做的还挺好吃……”
*
枝枝熬了几宿,终于将端成郡主要的那件鸾鸟朝凤藕丝羽纱赶制出来了,那羽纱上绣鸟实在难绣,枝枝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眼睛都快瞎了,她也没精神去郡主府了,直接让铺子里的绣娘送过去。
后来铺子里的绣娘从郡主府回来后,听说郡主对衣服很满意,枝枝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那件藕丝羽纱符合郡主夏日清凉的要求,她绣的花样也足够精致漂亮,郡主便是再挑剔也没有不满意的。
她记着郡主承诺过她,若是衣服让她满意了便可以将府中下人的衣服交给她们铺子来做,因此枝枝这段日子也一直在等着郡主府的人过来。
可她没想到,过了几日后,郡主家的下人果然来到铺子里请她,却不是要谈下人衣服的生意,而是说那件藕丝羽纱出了些问题。
枝枝一头雾水,那件衣服花费了她半个月的心思,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制成,怎么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啊。
但郡主府的人执意请她上门,她只好跟着去了。
郡主府邸在城西,整个东吴县最好的地段,既没有繁华到喧嚷嘈杂,也没有偏僻到荒无人烟,据说这里是当朝天子亲自赐下的宅子,专门作为给明将军养伤思故的居所,因此建得极其清雅,精巧的亭台楼阁,悠长的园草水廊,还有小桥流水般的荷池曲径,每一个地方都精妙绝伦。
枝枝从未看过这么漂亮的院子。
丫鬟领着她走了许久,穿过了大半个宅院,才来到郡主的寝居之所,郡主似乎午睡刚起,只穿了件家常的湘妃色月华裙,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
她正搂着小儿子明宵,要给他喂点心吃,小少爷明宵却在她怀里扭着哭闹:“母亲,我要出去玩,我想出去玩!”
“别闹。”端成郡主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一下,皱眉道:“近日县里不太平呢,听说不少小孩子都被拐走了找不回来,你近日不许出去。”
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一心只想出去玩,仍是闹着不肯撒手。
郡主此时看枝枝来了,便把明宵给了奶娘带下去,让她好好看管着不许跑出去。
枝枝这才规规矩矩请了安,郡主吩咐人给她看了座上了茶。
枝枝如坐针毡,并不适应郡主的好意和府中下人的伺候,她谨记着自己是因为那件衣裳而来的,然而郡主不知是怎么的,并不提及那件衣裳的事,反而顾左右而言。
“最近天好像热了些。”
“夏至已过,是热了些。”
“近来铺子里生意如何?”
“承蒙郡主关怀,生意不错。”
枝枝不敢多言,每一句都小心谨慎。
郡主含笑看了她一眼,看出她心底的拘谨,也不跟她多言了,吩咐下人将那件鸾鸟朝凤藕丝羽纱取出来。
“这件衣裳说实话我挺满意,原本打算在三日后的夏荷宴上穿,可你瞧,这才刚穿过一次,就破了洞,让我怎么穿到宴上去?”
郡主不知何时收起了脸上的笑,语气恢复尖锐的状态,隐隐有质问的意思,枝枝不敢多言,连忙上前查看衣服。
羽纱还是那件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模样,暗金的绣线在曳地裙尾漫漫撒开,好一幅鸾鸟朝凤的画面,只是在那裙腰之际脱了线,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洞。
“幸亏这是在赴宴前就发现了,若是在宴会上出了这等子差错,你承担得起郡主的损失吗?”
“若是没有本事就不要做绣衣,你们铺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偷工减料还想糊弄我们郡主?”
郡主的两个婢女一人一句好不刻薄,劈头盖脸地冲枝枝骂过来。
枝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唇没有辩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件衣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腰上那个脱线的破洞。
这件衣裳因为做工特殊,确实是轻薄柔软,但枝枝认为还没有到随意一穿就破了的地步,这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制成,她确定衣裳是没有偷工减料的,也可以保证它的质量。
但又……怎么会破呢……
郡主仅仅是试穿过一次,又有一屋子的丫鬟下人服侍,怎么也不至于试个衣服就把衣服试坏了……
除非,是人为破坏!
枝枝猛然抬眸望着郡主,仔细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很满意这件衣裳,原本打算着三日后宴会上穿,差点出了纰漏……
枝枝是知道的,端成郡主在县里架子颇高,从来不搭理县里的夫人太太们,两边也一直毫无交际,那她们设宴又怎会邀请郡主呢?
就算是邀请了,郡主依言赴宴,可她身为尊贵的郡主,又怎会除了这件藕丝羽纱之外,找不出一件可以赴宴的衣裳?
枝枝望着郡主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怎么,有什么要交代的?”端成郡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郡主……”枝枝咬着泛白的双唇,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这衣裳是郡主自己破坏的吧?”
屋里顿时沉寂了,丫鬟们都错愕地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出言不逊,决口不承认自己的失误,还将错误推到了郡主身上。
郡主的目光也逐渐阴冷起来,一张华美的脸阴沉下来,圆目瞪着枝枝,似乎随时都会发怒。
就在枝枝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郡主忽然一笑,整张脸都鲜活起来,她爽快承认:“没错,就是我自己破坏的。”
枝枝终是呼了一口气,却也不禁疑惑,郡主这闹得是哪一出。
“我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有没有勇气会说出这句话。”郡主抬眸含笑望着她,“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从来到这个偏远的东吴县上开始,就注定了是这个县里最尊贵的人,其他人无论是衙门里的官,还是贵圈的夫人小姐,亦或是县上的平民百姓,都对她尊崇不已,从不敢得罪她,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时间久了,郡主自然觉得无趣。
她偶尔也会故意做错一些事,想考验考验旁人,却从无一人敢说出来,全部都将错误揽到自己身上,生怕一个不对就让郡主恼怒了。
这些年来,敢于直面郡主说出真话的,枝枝还是第一个人。
端成郡主赞赏地看着枝枝,这个姑娘她从第一眼看到就觉得眼熟,她就知道她跟县里的旁人绝不一样,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呃……”听着郡主的解释,枝枝有些无法理解,有权势的人就这么喜欢玩弄别人的心思吗?
可是下一刻,郡主的话就让她欣喜起来了——
“你的衣裳和人都让我很满意,我决定将府中下人这一季的衣服交给你们铺子来制了。”
*
枝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拿下了郡主府下人制衣的单子,这些日子的劳累也松缓了下来,不由得心情也轻快了些,晚饭的时候嘴里还在哼着调子。
林氏好笑地看着她,“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枝枝正想把要给郡主府下人做衣裳的事情告诉林姨,偏头却看到了谢翼瞥过来的冰冷眼神,那目光里似乎含着箭,好像控诉着她什么。
枝枝完全不知道自己对沈之恒泄露出去的事情已经被谢翼知道,更不明白谢翼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打算明天去铺子里了再跟林姨说。
谢翼看她这一脸无辜的模样,心里更是来气,这丫头可真是没心没肺,吃他家里的住他家里的,转头就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还一口气把他的喜好也泄露出去。
谢翼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也懒得搭理她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降至冰点,枝枝一头雾水,他这是又怎么了,暴脾气又犯了,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惹着他了?
谢翼这样忽晴忽雨的脾气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枝枝也没多想了。许是因为近日太劳累,事情告一段落后心里那根弦也松开了,浑身便有些轻飘飘的,她打算吃过饭后就回房歇息。
谢翼吃过饭也兀自回房了,枝枝的做法总是让他心里不舒服,他打算好好冷落这丫头些时日。他快要秋闱了,这段日子都在挑灯夜读。
一直到了晚间,屋里屋外都是安安静静的,一般这个时候,林氏和枝枝也都收拾好快要就寝了。
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听到他娘在屋外的惊慌声音,“枝枝怎么了?”
谢翼心中一动,手里的书本又翻过一页,定是那丫头又闯了什么祸吧,老是笨手笨脚的。
它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可片刻后,没有听到小姑娘熟悉的声音响起,反而是林氏又慌了一声:“身上好烫,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发烧了?
谢翼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面走去,林氏在枝枝的屋子里,小姑娘此时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素净的小脸染上潮红,苍白的嘴唇紧紧闭着,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模样。
林氏摸着她的额头,看见谢翼进来,忙道:“枝枝发热得这么厉害,怕是病得不轻。”
谢翼看着小姑娘虚弱的面容,心里慌了那么一下,可还是冷着面暗骂了一句该,谁让她跟沈之恒那货跑出去的。
顿了顿,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安慰母亲,“娘你别着急,我去巷子口请卫郎中过来。”
谢翼很快就去榕溪巷子口请来了卫郎中,卫郎中如今已经年逾古稀,大晚上给他老人家叫过来,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卫郎中赶来之后,林氏却又撑不住了,她近日本就忙乱,今晚这么一着急,多年的腿疾又犯了,小腿和膝盖是钻心的疼,站都站不住。
谢翼是知道母亲腿疾的厉害的,当下就让母亲赶紧回屋歇息,“枝枝这边放心吧,我看着呢。”
枝枝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只感觉有人在自己床头走来走去,有细碎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她听不真切。
片刻后醒来,枝枝看见床前站着个白胡子老人,是榕溪巷子的卫郎中,她认得的。
谢翼就站在后面,看着卫郎中从药箱里取出他的针灸囊,打开来后里头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光。
枝枝烧红的眼睛清明了些,含惧低问:“这……这是要做什么?”
“没事,”谢翼安慰她:“你感染了风寒,幸好不算烧得不算严重,卫郎中给你穴脉上扎两针就好了。”
枝枝看着那银光闪闪的细针,忍不住瑟缩了两下,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害怕的眼睛,“可以……不要吗?”
“不行。”谢翼拒绝得很干脆。
她的病也多半是因为最近累着了,卫郎中用针灸给她疏通下筋脉,会恢复得快些。
枝枝却红了眼,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裸|露出来的皓白细腕,和即将穿透骨肉的银针,嘴里忍不住轻哼出声:“会……疼啊。”
“不疼的小姑娘,一会就好了。”卫郎中也开始安慰她。
可那尖细的银针戳在身上哪会没有皮肉之痛,她又烧得头脑昏沉,酸涩的情绪一上来,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呜呜呜肯定很痛……”
枝枝本就瘦弱,哭泣之下纤细的手臂颤动得厉害,卫郎中老眼昏花,怎么也找不清穴位,手握着针都没法扎。
谢翼一双眉头皱得厉害:“别乱动。”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老实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他操心。
“呜呜呜我不想扎针……”枝枝躺在床上泪眼朦胧地哽咽着,望着银针的眼神里满是惧怕。
卫郎中抚着胡子叹气,眼看着今日这针是扎不下去了。谢翼看着小姑娘在塌上嘤嘤啼哭的模样,终究是不忍心,咬了咬牙上前坐在床头,将不老实的小姑娘揽进怀中,一手撑着她的后脑勺,一手在她背后轻柔拍打,模样笨拙而又疼惜地哄着:“枝枝乖,闭上眼睛,不要看。”
枝枝的小脸躲在他的臂弯下,泪水蹭了他的衣襟一片,闻着少年怀中冷冽的清香,稍稍安定了些,鼻子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小半个时辰,卫郎中的针灸也结束了。
枝枝也不知何时哭着哭着睡过去了,小脸还是一副潮红的模样,眼眶下还有未干的泪痕,谢翼轻轻将她安置在枕上,随后送卫郎中出去。
“舍妹怯弱,让郎中见笑了。”
卫郎中含笑而立:“你们兄妹俩感情好。”
枝枝睡到后来开始出汗,汗水湿透了脸颊衣襟,整个人黏腻得难受,半梦半醒间,有人小心用帕子沾湿了水,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庞,动作温柔得不像话。
一定是林姨吧,枝枝昏昏沉沉地想。
直到后半夜,枝枝才清醒一点,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已经没人了,屋里寂静一片,油灯燃了大半宿,灯芯丝丝跳动着火光。
床头坐着衣着单薄的少年,影影绰绰的灯火下,整个人像是覆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少年胳膊撑着头,垂眸翻着手里的书,灯火打在浓厚的眼睫上,眼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光晕。
“哥哥……”
枝枝这么叫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听起来闷闷沉沉的。
谢翼闻声抬起了头,疲惫的双眸清明了些,“醒了?”
“起来喝药。”谢翼从床头的桌上拿过了药碗,探了温度正好。
小姑娘的脸色依然苍白羸弱,谢翼端起药碗打算亲自喂她。
枝枝却想起针灸之时在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不禁红透了脸颊,她那会儿烧得糊涂,又害怕扎针,也没想到就这么在哥哥怀中睡过去了。枝枝尴尬得低下头去,“……我自己来吧。”
少年立在她床头,也没多言,沉默地将药碗递给她。
小姑娘一勺一勺舀着药汁,苦得她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憋着气咬牙把药喝下去,再一抬头就被人丢了个蜜饯在嘴里。
“消消苦。”谢翼斜倚在床边看着她。
蜜饯的甜味在口中化开,药汁的清苦也淡了些,他终于看向谢翼,话语有些怯生生的,“哥哥,我那会儿不是故意不配合扎针的,我就是有点害怕……”
少年居高临下在床头收拾着药碗,眼皮都没有抬,嘴里哼了声:“矫情。”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低下头探了下枝枝额头的温度,降下来的体温让他心里放松了些。
“闭眼,睡觉。”谢翼径直对她下了命令。
枝枝乖乖躺好,默默地看着他收拾东西,有些难以想象,病弱之下那个温声细语哄她的人,居然是哥哥。
他明明晚上吃饭那会还在跟她生气,没想到在她病弱之时会那样温柔哄她,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枝枝觉得像是在梦境之中一样不真实。
片刻之后,床前恢复了安静。
枝枝偷偷眯了眯眼缝,看见谢翼并没有走,仍是挪了椅子坐在她床前,单手撑着头,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书。
枝枝恍然想起,快要秋闱了,他似乎又要下场考试了。
一边守着她一边念书,枝枝心里暖了暖,勾着嘴角闭上眼睛睡起来。
只是这一觉始终没睡过去,枝枝的肚子在棉被之中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寂静的夜晚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她睁开眼睛,看向抬眸望着她的少年,不好意思一笑:“……我饿了。”
而后又补充了一句:“想吃葱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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