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雨水稀稀落落的下个不休,不算很大,但足以使陈家村后山边的小溪涨起水来,溪水漫过村妇们浆洗衣裳的青石板,石板被浑浊的溪水泡了几日,积下不少泥巴沙子,一踩就打滑溜。
为此,村里的妇人老太都不去溪水边洗东西了。
但是今日,陈二虎家的陈五娘一手提木桶,一手歪挎缺了边的盆,往小溪边去了。陈五娘今年十六,长的很俏,大眼睛樱桃嘴,鹅蛋脸,一身雪白的皮肤在庄户人中少见,像剥了皮的鸡蛋般滑溜。
这等模样的姑娘,自然是各家求娶的香饽饽。陈家从前富裕,陈五娘上头有三个哥哥,她既是幺儿又是唯一的闺女,可想而知,爹娘哥哥有多稀罕陈五娘。
所以,这陈五娘虽然生在农家,却是没吃过下地挖田除草的累,炎炎烈日下劳作辛苦的人。她和村里的婶婶伯母们学烹饪、缝衣、纺线,心灵手巧做细活是一把好手。
大家都说,陈家五娘是个有福的,长的好看,家里人又好,加上自身的品貌脾气,往后定会聘一门顶好的亲事。
说的人多了,连陈五娘自己都信,以为这世界,左右不过到镇上那么大,至多到县城,那便是了不得的遥远。她的生活也简单,晨起与娘亲剁碎菜叶喂鸡鸭,然后娘去灶间做朝食,她帮忙添柴,等粥煮的差不多了,陈五娘就去拍门叫爹爹还有哥哥们起床吃饭。
陈五娘的大哥陈大郎脾气凶,有起床气,只有陈五娘喊他起才不发火呢。
“大哥,待我最好了。”
想到这里,陈五娘心一酸,脸色已经不太好。她提着桶挎着盆停了步子,小脸煞白一片,细看的话,唇都在抖,伶仃的背影细细的一条,在阴沉的天色下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
可如今这等年月,大家都是泥菩萨,谁还可怜谁,没那份善心了!
这时候,后山下来几个挽着裤腿的妇人,年纪有大有小,身量有高有矮,唯一相似的是面庞上的虚浮蜡黄,她们手里攥着木棍做拐杖,手腕子上挎着破藤篮,里面是零星几棵能吃的野菜,脚上没穿鞋,裤腿高高挽起,她们几个才从山上下来,为了不叫荆棘划破裤腿,碎石泥巴磋磨了鞋,才做此态。
女子的脚在文人雅客嘴里称作玉足,当朝虽已废去前朝缠足的陋习,正了三寸金莲为美的歪风,但女子的脚,依旧是讲究的部位,除了自家郎君,是不能给外男瞧的。
可这规矩,是讲究人的规矩,乡下村妇才不讲究这个,下田下地都不穿鞋,个个一双厚茧大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过,这都是头几年的事了,现在的妇人个个拄拐慢行,小腿肚子胀的发亮,一戳一个窝,好半天才弹回来,这和脸上的蜡黄一样,都是饿出来的。
其中一个妇人崔陈氏,她男人和陈五娘是同个祖宗爷爷,比陈五娘长一辈,论起亲疏来是她婶子,崔陈氏看见陈五娘就提起稀疏的眉毛,隔着几丈远喝道。
“妮儿,你这憨丫头,干什么去?”
陈五娘喊崔陈氏叫翠云婶,她抬眼瞧过去,“去洗衣裳。”
“洗个屁!有这把子力气,不如去山里抠点树皮,扯几把野菜嚼吧嚼吧填肚皮,好过肚里空空,你啊你,太乖了,什么都好,就是被你爹娘还有哥哥们宠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五娘站着未动,也没说话,表情也木木然,没有一点鲜活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崔陈氏叹了口气,上前拽了拽了陈五娘的手腕,“走,回去!你怕她骂你?你就扯谎嘛,说水太浑了太浊了,泥沙太多,洗不了,下午来找我,跟我们一块去山上找野菜,听着了吗?”
旱了三年紧接着闹了三年水患,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田冲毁了一半,屋塌了半村,有门路的投亲靠友,胆子大的落草做匪,豁得出去的拎上牛骨棒,唱着莲花落流浪做乞,留在村里喘气的不多了。
崔陈氏还有俩孩子要喂活,断断舍不得拿救命粮食接济陈五娘,不过,带她去撅野菜是可以的。只恨陈五娘的亲三婶红穗是个黑心肝烂肚肠的毒婆娘,既不给小妮子吃喝,又不许她自己出去找吃的,日日摁着五娘在家做事带侄儿,眼下,白嫩水灵的好闺女,已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不剩几两肉了。
“怎的不说话?”见陈五娘不吭声,崔陈氏追问了一句。
小姑娘这才抬起脸,细声说,“早上,三婶子给我喝了糊糊汤,里面有野菜,还有一点盐末,热气腾腾,足有一碗,好喝。”
这糊糊汤说的是榆树皮磨成的粉熬煮的汤,那是丰年没人吃的东西,现在已然吃光了,是稀罕东西,糊糊汤里头还加盐末,那更是了不得,现在盐多金贵,盐吃了有力气,难怪陈五娘今天有力气拖着桶啊盆的来溪水边。
红穗今儿咋转性了?哼,算她有良心一回,看在五娘死去的爷娘还有哥哥的份上,她也该这么做。崔陈氏还未来得及笑,突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再次拔高声量问,“妮儿,你出来时,家里来客不曾?”
“还没来。”陈五娘乖巧的应声。
她人是乖的,眼珠子里却没什么精神,好像在说旁人的事情,崔陈氏只当她饿傻了,没多想。
听她这样说,旁边站着的几个妇人也张大嘴巴,露出一脸脸的惊讶震动。崔陈氏攥紧陈五娘的手腕,十六岁的小姑娘,如花似玉的年纪,腕子却干瘦的像枯柴。崔陈氏一下子悲从心来,眼圈都红了,叹了一句,“我的好妮儿啊,唉……”
她是看着陈五娘长大的,还帮小姑娘洗过澡,梳过小辫呢。
崔陈氏眼里有泪光,同行的几个妇人心中也不好受,留在村里的老幼妇孺,皆有几分唇亡齿寒,同类相怜的滋味,这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天啊,开开眼吧。”
陈五娘依旧木头一般,她看看浑浊的溪水,又看看崔陈氏脸上的泪,她双手都拿着东西,腾不出空给崔陈氏擦眼泪,只好说,“翠云婶,把泪擦擦。”接着像有预感似的扭头回看,道,“果儿来喊我回家了。”
果不其然,路口走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娃,也面带菜色,但好歹每日都能吃东西,所以眼睛是有神采的,他是陈五娘的堂弟,红穗的大儿子,乳名果儿。
果儿年纪尚小,但也通几分人事,灾难年月兵荒马乱,孩子家家也需鬼精灵巧,才能好过些,哪怕笨的,也学精了。
“五姐,我娘喊你回去。”
听得果儿这样说,陈五娘和崔陈氏还有几位同村妇人道别,带着家伙什同果儿转身回家了。
等他俩的背影远了,崔陈氏才重重的叹了口气,用木棍杵着地,道,“恶婆娘到底要把五娘给卖了!”
边上的妇人也叹,从山下爬下来好累,浑身都抖没有力气,她们顾不得脏,索性在溪边的石头上坐下,一边歇息,一边聚在一起哭骂了一场,说陈五娘这个小姑娘苦命,也哭自己命不好。日子咋这样难过呢?
……
三婶子不给陈五娘出门找吃的,是有原因的。五娘长的俏,又是没嫁过人的姑娘,在外头乱跑难免遇上坏人,被调戏事小,被玷污了清白就难办了,倒不是她三婶子为五娘的贞洁着想,她想的是,万一日子过不下去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姑娘,能卖一个好价钱,不是,是说一门好亲事。
给五娘说亲,这是三婶子的原话。
但就连果儿也懂,哪里是说亲,是卖!他娘要把五姐卖掉,像家养的牲口一样,果儿见过很多人家卖妻卖女,被卖掉的人不知会去哪里,她们会哭,舍不得走,总之被卖了就永远回不来,他也见不到五姐了。
往家走了一小段路,果儿转过身,小脸紧绷,严肃的说,“五姐,你逃吧,我娘要卖你。”
他不想做娘的帮凶,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这话,说出来了,终于如释重负。
陈五娘把桶子放下,摸了摸果儿的脸,“逃哪儿去?——回家吧。”
“你不信?是真的,买你的老爷都来家了,等着看你,看满意了就要带你走。”果儿着急了,看陈五娘提上桶要继续往家走,急忙拖住陈五娘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在怀里掏啊掏,竟然掏出一只烤熟的麻雀,果儿咬咬牙,又掏出一只来,两只黑乎乎的麻雀带头加爪子,也只有一根半手指大小,果儿藏了几日都不舍得吃,现在豁出去给她做跑路的干粮,“你拿着,快走吧,不走远也成,你藏在山上的洞里,我给你送吃的。”
陈五娘麻木的很久的脸和眼睛,终于有了神采,到底没有白心疼果儿,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陈五娘撑着腰省力气,缓缓蹲下,把盆撇下后,深吸一口气将果儿搂在怀里。果儿今年八岁,从两岁那年就开始过荒年,可怜这个小孩,没过过丰年,还以为这世界生来就这模样,常年吃不饱,营养不好,所以到八岁了,还很矮小,陈五娘蹲着都与他差不多高。
“果儿,没事的,回家吧,听话。”陈五娘轻声道。语气柔和的像唱摇篮曲,听得果儿莫名鼻酸。
果儿掰下麻雀的腿,塞到陈五娘嘴里,然后将剩下的揣回去,提起桶闷头走在前头去了。
陈五娘捧着盆跟在后面,三婶子要卖她,她自然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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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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